《比我老的老頭》又再版了――畫家黃永玉和他寫的老頭們眼瞅著就這么登上了暢銷榜。這幾年，作家出版社一面忙著給書換封重印，一面煞費心力預(yù)備各種珍藏版、增補版，做足門臉。這書是典型的名角兒寫名角兒那種，人物涵蓋錢鐘書、沈從文、李可染、張樂平、林風眠、張伯駒、陸志癢、余所亞、黃苗子等，章法巧，故事妙，語言精良，裝幀考究，火得確有幾分來頭。
　　來頭一：劈頭言死�？傆羞@么一些作品，它的開頭讓你過目不忘（比如白先勇的《永遠的尹雪艷》，一句“尹雪艷總也不老”套牢讀者的心），黃永玉的這本《比我老的老頭》就屬此類。寫法上講究的是“先聲奪人”，標題熨帖機巧不說，不少篇什劈頭言死，感情基調(diào)定得準，不僅拉近了藝術(shù)大師們和讀者的距離，又徹底褪盡庸俗的煽情味，火候掐得正好。試舉幾例：“可染先生逝世了。離開他那么遠，我很想念他，為他守幾個鐘頭的靈，和他告別，看一眼他最后的容顏，不枉我們友誼一場”（《大雅寶胡同甲二號安魂祭》）；“志癢兄死了。死了就死了，他已經(jīng)八十多歲，再活到一百歲，終究要死，又怎么樣呢？……可以了！”（《不用眼淚哭》）；“朋友剛來電話，說老所一月九日死了。太突然，我要冷靜地想一想”（《余所亞這次真的死了》）。這樣由死而生的人物寫法，痛得不熱烈卻摯情漫溢，故事也在這溫潤的氛圍里依勢鋪開。
　　來頭二：人不厭直。寫人物，還是讓人敬重的大人物，很容易滑入印象派式的零散回憶錄，真雖真了，具體的事態(tài)情貌卻辨不分明，人物要么高高在上，要么被厚重的歷史遮掩，怎么讀都顯得“隔”一層。相比之下，黃永玉的“比我老的老頭”們之所以耐讀，就在于作者與人物貼得近，直愣愣地給拖出來，每一位都個性十足。比如《北向之痛》篇寫錢鐘書，有這么一段：“‘四人幫’橫行的時候，忽然大發(fā)慈悲通知學部要錢先生去參加國宴。辦公室派人去通知錢先生。錢先生說：‘我不去，哈！我很忙，我不去，哈！’‘這是江青同志點明要你去的！’‘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那么，我可不可以說你身體不好，起不來？’‘不！不！不！我身體很好，你看，身體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錢先生沒有出門�！绷牧臄�(shù)語錢鐘書的“脾氣”就出來了�！栋最^偕老之歌》篇作者初見畫家黃苗子時，書中這樣寫道：“汽車聲響，苗子回家了。苗子那么矮。對，袁世凱、拿破侖都矮，但他比后兩位感情上投入得多�！币痪洹懊缱幽敲窗�”濃縮盡友誼的諸般情愫，既傳神，又到位。
　　來頭三：理趣兼?zhèn)�。散文貴在情趣�！侗任依系睦项^》不但寫活了人物，也寫活了黃永玉自己，文到深處隨意一處點撥，就讓你不禁拍案。代序那篇文章寫周揚，他單獨列了這么一段：“和周揚先生少有接觸。有幸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參加中央文化工作隊時握過他伸出的三個手指頭。”文氣情理自然流溢，好幾句“熱幽默”。海德格爾有言在先，“運偉大之思者，行偉大之迷途。”偏執(zhí)不是思想的大禁忌。黃永玉又“乖”又“蠻”，小時候上學跟人打架，被學校記“兩個打過、兩個小過，留校察看”，他自尊心受損要溜掉：“我原本就不喜歡讀書，成天在圖書館混，留了無數(shù)次級已經(jīng)天地一沙鷗似的落寞，再加上來這么個僅讓我留一口氣的處分，意思不大了，人已經(jīng)十五六了，走吧！”（《我少年 青年 中年 暮年心中的張樂平》）長大后做了畫家，畫了畫給苗子郁風夫婦，給畫款構(gòu)思了不少美麗后事，錢卻不見來，“大旱之望云霓兮！”于是火了，氣得往破床上一躺，最后決定，上南京“收賬”去！（《白頭偕老之歌》）文章旨趣是作者天性的流露，情到真處自成詩，無怪乎美術(shù)評論家陳履生說黃永玉“有著湘西人倔強、刁蠻的個性，也有著一種輕盈、浪漫、抒情的文人情調(diào)。”
　　來頭四：圖文并茂�！侗任依系睦项^》既為畫家之作，就脫不掉畫家之眼的觀摩：書名是黃永玉自題的（不是每一位畫家都寫得一手好字）；扉頁后擺著他那張笑掉牙的紅鼻子自畫像；文中插圖由他和丁聰聯(lián)手完成，每位“老頭”不偏不向各一副；版面設(shè)計典雅純凈，與行文格調(diào)絲絲環(huán)扣。黃永玉是“畫壇鬼才”，他在湖南鳳凰老家的中堂左壁掛有“啟事”一則，其中之一寫道：“畫、書法一律以現(xiàn)金交易為準，嚴禁攀親套交情陋習，更拒禮品、食物、旅行紀念品作交換。人民眼睛是雪亮的，老夫的眼睛雖有輕微‘老花’，仍然還是雪亮的，鈔票面前，人人平等，不可亂了章法規(guī)矩。”嬉笑怒罵，亦莊亦諧，順著這路子，我們讀他的書，萬萬不要太較真，也萬萬不要太不較真。這尺度，你得掂量好。
　　《比我老的老頭》之前，黃永玉還寫過《老婆呀，不要哭》《這些憂郁的碎屑》《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等。熟悉黃永玉的人都說他是“老頑童”，“老頑童”既“頑劣”，又“老道”。《比我老的老頭》就是這樣既“老”又“頑”的一本書，相當?shù)目蓯邸?
　　黃永玉：《比我老的老頭》（增補版），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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