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云:,作為狐貍的一生——李歐梵及其《我的哈佛歲月》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作為“他者”的李歐梵
讀書如坐地鐵,到達終點之前必要一站一站地經過。李歐梵對我而言,也是一個站點。一度迷戀李歐梵,未曾謀面的老友綠茶寄來小說《范柳原懺情錄》。在老家書房那硬木沙發(fā)上,曾為這本小書的文字傾心不已。如今在千里以外的寓所遙想那段可以靜心讀書的歲月,竟恍如隔世。雖然那不過是2001年的事。
后來,只要見到李歐梵的書便會不由分說地買下,包括《鐵屋中的吶喊》、《狐貍洞囈語》、《東方獵手》、《上海摩登》等等,學術論文、文化隨筆、小說無所不包。那本《狐貍洞囈語》還多買了好幾本送人。其中有一本送給了一位素不相識的杭州少女,她在網上留言尋找此書,便要了地址給她寄了去。她回贈了一套黃磊的正版CD。來回通過幾次電郵,便各自混跡于茫!熬W!。
這也算是與李歐梵老先生的一段書緣吧。于今想來,卻有點兒莫名其妙的。到底自己喜歡這老頭兒什么?其實,買的他的第一本書是《現代性的追求》,這才代表他的正業(yè)現代文學研究。但說老實話,這本書也是最近才囑咐家人寄來,且匆匆一翻而過。也許是因著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才慕名拜讀《范柳原懺情錄》這本續(xù)貂之作?找出當時讀書札記,卻只得一句評語:TMD,說多文學就多文學!《范柳原懺情錄》寫得再好,與他自嘲為票房毒藥的第二本小說《東方獵手》一樣,不過都是他的“玩物”而已?梢,從一開始自己就沒有正兒八經了解過李歐梵。
想來許多人也是如此。李歐梵得以確立其學術地位以及在美國大學里安身立命的現代文學研究,除非專業(yè)人士,想必許多讀者都興趣不大。他那本研究魯迅的大著《鐵屋中的吶喊》,有幾人認真讀過?而他的文化隨筆倒是在內地大行其道,出了一本又一本。他自己也是一點兒都沒有哈佛大學資深教授的派頭,一會兒出書(《過平常日子》)大曝個人隱私,一會兒對話無厘頭影星周星馳,乃至被稱為“小資偶像”、“時髦教授”。即便是這本新書《我的哈佛歲月》,一開章就擺開要學《哈佛女孩劉亦婷》寫暢銷書架勢,讓人苦笑不已。
之所以花了那么多筆墨來描述作為“他者”的李歐梵,無外想說明其人其文某種程度上被“簡單化”了。如今,藉由《我的哈佛歲月》這本自傳,他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作品便有明晰脈絡可尋,進而對他的學術生命及個人旨趣當有比較完整的認識。
“放蕩不羈者”與“狐貍教授”
《我的哈佛歲月》書分兩部分,一談其哈佛八年求學經歷,二述哈佛十年教學經歷。此外尚有“附錄”湊數,吹捧有之,可不必讀。特別是他夫人的回憶文字,濃情膩歪,更可不讀。
作為學者的一生,研究成果才是生命之花,燦爛無比,而人生經歷或如緩流之江水,表面平靜、方向明確,偶有暗流潛底、激蕩不已。李歐梵從赴美求學至哈佛退休(2004年)的大半生歷程,大抵也是如此。他出生于1939年,1961年畢業(yè)于臺灣大學外文系,隨后赴美,先是在芝加哥大學學了一年國際關系學,而后轉學哈佛在專攻中國近代思想史與中國現代文學,1970年獲博士學位。1969年始,李歐梵先后就教于達特茅斯學院、香港中文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印第安那大學、芝加哥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最后一站是哈佛大學,歷時三十余年?此破降瓱o奇,卻又十分精彩。
或曰性格決定命運,這話用在李歐梵身上再恰當不過。李歐梵十分服膺英國思想家以賽亞•伯林的刺猬與狐貍之說。按之以賽亞•伯林原著,意思是:
“一邊的人凡事歸系于單一的中心識見、一個多多少少連貫密合成條理明備的體系,而本此識見或體系,行其理解、思考、感覺;
他們將一切歸納于某個單一、普遍、具有統(tǒng)攝組織作用的原則,他們的人、他們的言論,必惟本此原則,才有意義。另一邊的人追逐許多目的,而諸目的往往互無關連、甚至經常彼此矛盾,縱使有所聯(lián)系,亦屬于由某心理或生理原因而做的‘事實’層面的聯(lián)系,非關道德或美學原則;
他們的生活、行動與觀念是離心、而不是向心式的;
他們的思想或零散、或漫射,在許多層次上運動,捕取百種千般經驗與對象的實相與本質,而未有意或無意把這些實相與本質融入或排斥于某個始終不變、無所不包,有時自相矛盾又不完全、有時則狂熱的一元內在識見。前一種思想人格與藝術人格屬于刺猬,后一種屬于狐貍!保ㄒ再悂•伯林,《俄國思想家》P26,譯林出版社2001)
狐貍狡猾多變,刺猬專一精深。李歐梵常以“狐貍”自喻,所以在學術上每每“喜新厭舊”、“東摸西碰”。
實際上,應該是先有李歐梵性格上的“狐貍”式之多變,才有其學術上的“狐貍”式之研究。李歐梵大半生經歷與治學與此休戚相關。從本書“序曲”一節(jié)便可看到,李歐梵大學畢業(yè)之時,決定他前往美國留學的原因并非有明確目的,而是“當時到美國讀書是一種風氣”,以至于到美國后究竟該學什么,他自己都迷惘不已。于是,也才有先到芝大讀國際關系學,爾后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tài)轉哈佛大學學歷史,再轉而隨史華慈教授攻讀中國近代思想史,最后的博士論文(《中國現代作家浪漫的一代》)卻又兼顧思想史與文學的這么一連串“變數”。
把握此一關鍵,于李歐梵的求學、教學、治學等等一系列問題,便可了然于胸、無所滯礙。就連他在學生時代,為什么會上午到一圖書館,下午到另一圖書館,晚上再換一圖書館這樣的小細節(jié),都可以此觀之。而他為什么前前后后就教的大學達七家以上,也不難理解了。
李歐梵的哈佛求學生涯,一言以蔽之,可以用費正清教授對他的稱呼——freespirit(放蕩不羈者)來形容。這指的是他在為學上的自由心態(tài)。所以,在博士資格口試的時候,費正清狠狠地給了他一個“下馬威”,破天荒地考他歷史的具體日期這一類細節(jié)問題——據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把他考得個丟盔棄甲,斗志全失。不過,費正清還是讓他通過口試,并反過來安慰他“男人考博士口試,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樣”,生前有陣痛,痛完了生下來就好了云云。
讓人艷羨不已的是,伴隨李歐梵整個求學生涯的,是一位又一位的大師、名家。從就讀于臺大時的英美文學著名學者夏濟安,到進哈佛后的費正清、史華慈、楊聯(lián)升,乃至對他產生實質影響的普實克教授(該書附錄有專文介紹)等等,大多是一代學術巨擘。這在一般人眼里,恐怕是想也不敢想象的。不過,所謂名師出高徒,李歐梵卻似乎并未追從上述諸大師的腳步,卻拐到另一條路上去了。
至于李歐梵的教學生涯,該書亦有詳細介紹。當年他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與教學的時候,美國這方面的專家屈指可數。但總體來講,在具體教學上,李歐梵并非十分出色。特別是教本科生班,自己也承認失敗。惟有五六人的小班,他得以因材施教(又是“狐貍式”的教法),故有“狐貍教授”美名。
《我的哈佛歲月》一書正解如上。不過,李歐梵似乎有心想寫成一本暢銷讀物,所以書中還費了些篇章來介紹哈佛的典禮儀式、院系實力以及申請哈佛的十大“秘訣”。有興趣者可直接翻到該書后半部分。憑李歐梵混跡哈佛近二十載,既當過學生又當過老師,這等事情由他來做當然比“哈佛女孩”權威多了,也算為挖空心思求上進的內地子女做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二流學者與一流作家
學者王德威贊譽李歐梵“但開風氣不為師”、“處處用功,而又無所計較”。這話的確精當,與李歐梵自承為“狐貍型”學者可謂款曲暗通,遙相呼應。在治學上,李歐梵多方出擊,頻頻得勝。李歐梵的著作更是紛蕪龐雜,極盡“狐貍”之所能。
他的老本行現代文學研究自不必說,一本《鐵屋里的吶喊》就把魯迅打回“人形”。在文化研究上面,一本《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集現代都市文學、報紙期刊等諸多文化要素研究于一體,奠定其內地文化研究先鋒的地位——雖然有人說毛尖女士譯得不好,并挑出毛病不下五十處。但至少在我當年讀來,依舊讓人心潮澎湃,茅塞頓開。特別是將《子夜》里的小資成分“揭發(fā)”出來,以及把張愛玲定位為現代文學史上都市文學的終結者,讓人為之耳目一新。
此外,李歐梵當年赴美求學時多有寂寞,便以看電影、聽音樂打發(fā)時間,由此竟也闖出一條新路,從而對電影工業(yè)特別是香港通俗電影有獨樹一幟的研究。還有,他對上至瓊瑤下至王文華等通俗小說也有高見。甚至于日本動漫《風之谷》,他竟用來作為教授卡夫卡的“道具”?芍^大俗大雅,雅俗共賞。凡此種種,可以參見他的新著《清水灣畔的臆語》。
在某種意義上,李歐梵并非甘于固守書齋學院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他表現得更像是一位公共知識分子,F代性理論是他的“手術刀”(當然不止于這一把,“狐貍型”學者的一大特征就是理論之“刀”又多又快),中國現代文學是他的老本,文化研究是他的“新歡”,通俗文化是他的“業(yè)余愛好”(現在有轉為“正業(yè)”的趨勢)。對此,儼然已是老“狐貍”的他,當然深自明了。
如果對李歐梵這大半輩子作反思的話,徑直可以參見《我的哈佛歲月》“結語”一節(jié)。我對此節(jié)幾乎全部贊同,除了有人說他是“二流學者”,而他卻變本加厲地自嘲為“二流學者、三流作家”這一點有不同看法之外。我的意思是,我只同意前半句,不同意后半句。就目前來看,如果將李歐梵與他的業(yè)師們比起來,“二流學者”他是當定了(這就是吃了“狐貍”的虧)。然而,就寫作水準與寫作數量來說,李歐梵不遑多讓,絕對可以算得上是一流作家,包括他的情書在內。
2005-7-15
來源:南方都市報,作者為《東方早報》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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