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文穎:燕園第一位哈佛博士——追憶父親齊思和先生的學術人生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齊思和(1907~1980)字致中,山東寧津人,著名歷史學家。燕京大學畢業(yè)后留學美國,在哈佛大學研究院獲博士學位。1935年回國,任北平師大教授,燕大歷史系主任,文學院院長。院系調整后,任北大歷史系教授,世界古代史教研室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學術委員等職。學識淵博,兼通古今中外。在先秦史,世界中世紀史方面造詣尤深。重要論著有《西周地理考》、《戰(zhàn)國制度考》、《中西封建制度研究》、《世界中世紀史講義》等。1961年任《世界歷史小叢書》副主編,對歷史科學的普及做出了貢獻。1980年病逝。
南開中學與曹禺豐子愷同窗
父親先是在燕京讀大學,后來又在燕京執(zhí)教,前后有二十多年。
父親是屬于二十世紀的人:出生在二十世紀,受教育在二十世紀,去世在二十世紀。二十世紀的中國正處于一個大變化的時期,那個時代的學者也是各式各樣的,父親應該算哪種類型呢?我想他是屬于二十世紀新式學堂教育出來的學者,從他的履歷來看他完全符合這一點:他的小學是在天津私立第一小學度過的,中學則是南開中學,大學一年級是在南開大學,二年級轉到燕京,后來又去哈佛……在這方面可以比較的是周一良先生,他在上大學之前完全是由自己家庭私塾培養(yǎng)的。
父親在南開中學的那批同學可謂是人才濟濟:曹禺,天天拿著毛筆在那里寫小說;
父親的另外一個同班同學豐子愷畫畫;
父親那個時候已經(jīng)對歷史發(fā)生了興趣,經(jīng)常寫一些關于歷史的文章。這就引起了范文瀾先生的注意,在當時也有點對父親“重點培養(yǎng)”的意思。后來也是在范老的鼓勵下,父親在南開中學畢業(yè)之后就報考了南開大學的歷史系。
也是由范老教,讀了一年之后,范老對父親說:“你這么喜歡念書,不如到北京去,天津畢竟是一個商業(yè)城市,北京才是文化城市,那里的名師多!
那是在1928年,燕京正好在招收插班生,父親就報考了燕京歷史系的二年級。
父親剛到燕京大學的時候,燕京大學的名氣并不大,但是已經(jīng)頗受重視。到了燕京大學之后,父親像是到了另外一個天地,這個天地里的空氣跟天津截然不同。當時燕京大學剛剛從北京城內盔甲廠舊址搬到西郊海淀新址,美麗的校園內匯集了大量的名師。創(chuàng)辦人司徒雷登一心想把燕京大學辦成世界一流的大學,洪業(yè)先生剛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成回來,在他看來,現(xiàn)代化的中國首先要有現(xiàn)代化的教育,洪先生是搞歷史的,自然把歷史看成是現(xiàn)代化教育中的重中之重。所以洪先生按照美國的模式,帶著自己的期望,在燕京開始改造歷史系,延請了大量的名師。
在此之前,燕京有名的老師不過陳垣先生一個人而已,之后顧頡剛、容庚等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了燕京。后來燕京的發(fā)展,處處都帶著洪業(yè)先生設計的影子。
“父命不可違”被“逼”留學哈佛
父親進入燕京大學的那一年,哈佛大學也正在中國尋找合作者,由美國鋁業(yè)大王霍爾的基金會出錢,在中國創(chuàng)辦一個漢學中心,最后這個機會被司徒雷登和洪業(yè)先生爭取了過來,獲得了那批資金的五分之四,組成了一個漢學機構,這就是哈佛燕京學社。資金則由燕京來管,具體負責人是一個美國人,但是洪先生的意見舉足輕重。
父親是第一個由燕京派往哈佛的學生。當時燕京每隔四年可以推薦一個人到哈佛去學習,由哈佛燕京學社出獎學金。哈佛要求這個人一定要在四年之內拿到博士學位,如果拿不到,哈佛就要在別的學校去物色這樣的人選。父親一進入燕京就顯示了自己的史學根基,當時顧頡剛先生在燕京講授“中國上古史研究”,父親非常喜歡這門課。父親回憶顧先生上課的時候常常旁征博引,見解新穎,學生都特別歡迎。顧先生上課,每堂課都要寫滿三個黑板。每遇到報刊雜志上發(fā)表了不同他的學術觀點,顧先生必定在課堂上引導學生各抒己見,開展討論,借此來啟發(fā)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父親聽了顧先生的課,在大學期間就寫了《與顧頡剛師論〈易系傳〉觀象制器書》那篇文章。1929年,燕大歷史系籌辦《史學年報》,編輯《史學年報》的任務竟然落到了父親這個“外來戶”的身上。
父親擔任《史學年報》的主編一共三年,一直到他畢業(yè)。他畢業(yè)的時候,他的同學在《燕大年刊》上為他的畢業(yè)照片題詞說:“于學無所不窺,上自群經(jīng)諸子,下至康、梁、胡、顧;
每讀一書必有新奇問題發(fā)現(xiàn),尤精于考證學、史學方法、兩漢歷史。”
可能是這個原因,洪業(yè)先生看重他,把他作為去哈佛留學的人選?筛赣H開始并不想去,因為父親當時的興趣在中國史方面,他自己說:“四年的工夫在中國我可以做出很多成績來,到美國我去做什么呢?做中國史?那里沒有書,教授也不如中國。”但是洪先生就是看中了他,認為父親能在四年之內拿到博士學位。
他勸告父親說:“你應該去,不光是能夠保證四年之內拿到博士學位,保證這個人選落在燕京大學,而且對于你個人也有好處,到美國去,看看他們的研究方法,可以開闊你的眼界!钡歉赣H還是不想去,洪先生無奈之下,就去動員我的祖父,祖父就又跟父親談。父親當時還是有傳統(tǒng)的思想,覺得“父命不可違”,只好去了哈佛。
但是去哈佛也有難題,讓父親感到犯難的是不知道到了美國之后學什么,學中國史,好像在那里沒有什么可學的。洪業(yè)先生又建議父親:“你到那里去就學他們最擅長的學科!比氖甏墓,是美國史研究的重鎮(zhèn),所謂“明星教授”云集。洪先生建議父親到那里去學美國史,父親當時還不太情愿:“美國史那么短?!”洪先生說:“雖然美國歷史比較短,但是他們研究得比較深,你可以學習他們研究的方法,回來之后用這種新方法研究中國史,對于中國史你就能有新的突破!备赣H到了哈佛之后,覺得自己責任重大,因為不單關系到自己的學業(yè),還關乎到學校。所以到了之后一頭扎進了圖書館,開始了現(xiàn)在所謂的“三點一線”的生活。父親的苦工沒有白費,在哈佛,就連當時以嚴格要求著稱的施萊辛格教授,都不得不對父親刮目相看,給了父親的論文很高的評價。這樣度過了四年,算是不辱使命,把博士學位拿了下來,而且也了解了當時國際學術界的趨勢。我們家里現(xiàn)在還保存著父親在美國學習時的筆記,一大本一大本的。
回國任教開辟比較史學
父親學成回國之后,就任北師大歷史系的教授,父親為什么去北師大呢,他說:“我一直在私立學校學習,我想到國立學校去教書,了解一下那里的情況!备赣H帶回來的是一個新的學科,聽父親說當時在美國真正學美國史的包括他在內就只有兩個人,另外一位是皮明舉先生,后來一直在湖南,是清代大學者皮錫瑞的后代。當時父親除了在北師大專職任教之外,還在北大、清華和燕京同時兼課。父親在北大開的是史學理論和世界現(xiàn)代史,最近天津古籍出版社要出版名師講義,讓我編父親的講義,我就又在家里找了一通,經(jīng)過了多少次劫難,父親的手稿所余不多,幸好在圖書館找到了一份父親1936年在北師大開的史學概論講稿,后來又找出來一份1957年在北大歷史系開的“歷史古籍選讀”講稿中的一章,交給了出版社。
史學理論在當時的中國是一門新學科,很受重視,父親利用自己在美國學到的方法樹立了自己獨特的一種學風,即研究中國的也研究外國的,形成了“比較史學”的學術特點。父親回國的第二年,胡適曾經(jīng)打算把父親聘請到北大專職任教,跟父親談了之后,父親也希望到北大去。父親在北師大辭職,決定接受北大的邀請,但是緊接著“七七事變”就爆發(fā)了,因為祖父齊璧亭(天津直隸第一女子師范校長)跟隨學校搬到了大后方,父親不得不留在北京以便就近照顧在天津的祖母,又不愿意在日本人控制下的學校里教書,所以就回到了燕京執(zhí)教,北大沒有去成。
直到1952年,父親才到了北大,父親和北大的緣分,到了這里才算“圓”了。
兩度回燕京出任人文學院院長
父親重回燕京的時候,我已經(jīng)記事了。我跟隨父母從琉璃廠旁的一個胡同搬到燕京,感覺像是進了一個大花園。從1937年一直到1941年珍珠港事變,我們先是在燕京附近的冰窖胡同住,后來就一直住在燕南園56號。
珍珠港事變以后我們就搬出了燕京,為了謀生,父親和一批不愿意和日本人發(fā)生關系的教授都去了中國大學教書,那是當時跟日本沒有關系的一所大學。
1946年,燕京復校,又是洪業(yè)先生策劃的,當時洪先生在城里新開路的住所,成了燕京人聯(lián)絡的中心,不停地研究復校的方案。那一年,我們全家也都回到了燕京,搬進了燕南園51號,當時是燕南園最大的房子,因為父親的藏書比較多,而且當時還是人文學院的院長。1949年,學校開始調整房子,從1949年到1952年的幾年里,我們在燕南園搬來搬去,最后在燕南園66號定居下來。那個院子,曾經(jīng)是冰心先生住的。
■記者手記
在已經(jīng)去世的老一輩燕京人當中,齊思和是比較具有代表性的一個。他進入燕京的時候,燕京剛剛從盔甲廠舊址搬到海淀新址也即后來大名鼎鼎的燕園,也是從那個時候起,燕京大學開始以國內外名校為目標進行建校,燕京哈佛學社就是這樣背景之下的產(chǎn)物。因緣際會,齊思和成了兩所世界知名大學進行合作的第一個人選,斯人已去,我們沒有辦法再得知當年齊思和去國求學的細節(jié)。
不過當我輾轉找到齊思和的女兒齊文穎老師的時候,齊文穎老師津津樂道的正是齊先生去哈佛的這段經(jīng)歷。齊文穎曾經(jīng)到哈佛追隨父親的足跡并且拜訪當時居住在那里的洪業(yè)先生——當年哈佛燕京學社的擘畫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齊文穎敘述中的父親,不單單是從文獻資料上得到的認識,在某些程度上也成了她自己經(jīng)歷中的一部分——尤其是在她成長之后與齊思和先生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更是如此。(陳遠,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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