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治:兩個顧準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顧準文集》作為一部嚴肅的學術性著作,一時間竟成了暢銷書,這實在算得上是近年來讀書出版界的一個奇跡。當今時世,思想這東西尚未完全失去它的“期待值”,于此可獲證明。
每讀《顧準文集》,都為作者頑強的求索精神所感動。其中,題作《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的長篇筆記,疑云密布,火光四射,特別富于思想批判的力量。雖然,論中未脫唯心唯物一類思維模式的羈限,或者一樣囿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這樣特定的社會學視角;
但是,思想的激情已經焚毀了預設的種種柵欄。在一個黑暗而沉默的年代,敢于讓自己發(fā)出聲音,這是極難得的。為此,國外有人稱顧準為中國五十年代以來唯一的思想家。這大抵是合適的。雖然,換作思想者的稱謂會更加恰切。
及至翻開《顧準日記》,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存在另一個顧準——完全不同的顧準!
這個顧準,熱烈謳歌“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對當時包括整黨建黨大批判等在內的所謂“斗批改”,加以充分的肯定。他這樣描述共和國的艱難歷程:“開國以來的二十二年間,歷經除舊布新,滌蕩污濁,吐故納新,二條道路、二條路線的斗爭進行得如此徹底,從此以后,將是精神變物質的時期……”。他幾次提到“鞏固無產階級專政”的必要性,對“經過文化大革命洗禮”的中國社會進程充滿信心:“文教戰(zhàn)線上的問題早晚要提到議程上來,這時就會出現(xiàn)一次文藝復興”;
“一打三反運動是鞏固無產階級專政,行見社會秩序將趨于十分整齊嚴肅,如此抓革命之后,生產躍進必將開創(chuàng)新紀元,一個新的時代將開始了”;
“1975年前五年,將是史無前例的大躍進,則是十分可以肯定的……”像這樣的判斷句式,日記中隨處可見。這個顧準,同樣重視經濟問題,與當時許多“一心干革命”的人們畢竟有所區(qū)別;
但是,他心目中的經濟,已經是以“大寨、大慶、勤儉建國,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為“中心內容”的經濟,是“在‘革命加拼命’的干勁的推動下”,而不復是收作《文集》開篇中所探討的具有市場競爭機制的經濟了。
在一定意義上說,文化大革命運動也就是個人崇拜運動。這時,顧準已經失卻了免疫力,相當嚴重地感染了流行的“猩紅熱”。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反復宣傳的“最高指示”、“毛主席的偉大戰(zhàn)略部署”、“毛主席革命路線”等,都有著特定的時代內涵,容納的許多被稱為“左”的成分,甚至可以視作它的代名詞。對此,顧準不加分析,只是一味地贊頌。他曾經記下這樣一個“觸及靈魂”的細節(jié):“看爐子,坐爐旁,考慮我應該從運動中吸收什么教益,一坐就是二三個小時。曾經想寫一些重讀主席哲學著作,清算自己反動哲學思想核心的筆記,因不成熟,迄未動手。”如果套用當時的封號,就算得上“學習毛著積極分子”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無產階級革命派”即輸出“革命”,自詡中國為“世界革命的中心”。顧準深受這種大國沙文主義的影響。他認為,世界正在進入“主要傾向是革命”的新時代,“在全世界面前宣告亞洲是世界中心,唯有中國才能擔當起來,這就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歷史地位的一個側面”。他指望中國成為工業(yè)居主位的經濟大國,以使經濟實力和革命中心的地位相一致。于是,以數學方式推算我國的鋼鐵石油化肥以至產業(yè)工人人數是如何成倍地增長,臆想世界將如何“以中國為中心而活動”,不僅英國,而且美蘇日本都將淪為瑞典,這些地區(qū)的開發(fā),將不可避免地要由部分中國移民來進行……對于未來世界的格局,他作了一番頗具英雄主義色彩的描繪:“批贏美國,迫使美國承認敗局……使我成為小國和大西洋諸發(fā)達國家革命人民仰望的中心,同時在這種全勝的鼓舞下加速經濟發(fā)展,以便在十年十五年中超過日本,在再長一點時間內超過美蘇,如此功業(yè),彪炳千秋,在我國歷史上秦皇漢武唐宗都不能望其項背……”用他的語言來說,確實很有一些“狂熱的氣概”。
對于一個“右派分子”來說,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帶有雙重的懲罰性質。五十年代末,顧準對此有過思想上的抵制;
但是這時,他把此前的種種腹誹或異議,都看作“稀奇古怪的變化”而徹底拋棄了。他清楚表明,他是愈來愈明確地否定“勞動懲罰論”,把勞動改造同世界觀的改造密切結合起來,這是他歷十余年幾次“下鄉(xiāng)”所沒有的。他寫道,他的“最大收獲是從此要夾緊尾巴做人。蓋學習班所獲結論為決心繼續(xù)革命,此次批判會則是念念不忘自己是罪人與敵人,兩者并不相反,其實相成。既然衷心認識這一點,此后自當切實做到,也必能切實做到也!庇终f,“從此以后,我要以罪人和敵人的贖罪心情,繼續(xù)革命下去。這一點覺悟十分重要,此后決心始終不悔!闭驗閼延羞@種認識與心情,所以能夠在日記中津津樂道于“脫坯”一類活計之“貢獻”,陶醉于改造的快樂之中;
且以戴罪之身,幸獲參加批判他者的大會而深為感奮,討論時發(fā)言多次,稱贊“專案審查和群眾審查結合,會議開得極好”。在日記中,還不斷有著關于他本人在勞動改造方面如何“精神煥發(fā)”、“連續(xù)奮戰(zhàn)”、“愈戰(zhàn)愈強”一類記載。
在文化大革命中,五七干!鳛橹R分子勞動改造的集中地——一度被稱為“新生事物”。顧準的評價,與當時的官方標準是一致的。他認為,五七干校一方面可以成為“農業(yè)現(xiàn)代化的推廣中心”,另一方面,則是培養(yǎng)“集體主義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的基地。他深信,五七干校最重大的目標還是“煉人”。這同“夾緊尾巴做人”的說法一樣,意在努力改造,這是沒有疑問的。
《顧準日記》中的這個顧準,其立論,顯然不是獨立思考的,而是奴隸主義的;
雖謂日記為“私人話語”,實則是官方話語的復制。同為《日記》與《文集》的作者,彼此相去之遠,簡直不可思議。
《日記》共分三部分,依次為“商城日記”(1959.10-1960.1)、“息縣日記”(1969.10-1971.9)、“北京日記”(1972.10-1974.10)。以上引述,均屬“息縣日記”。最早的“商城日記”,已包含許多富有鋒芒的思想內容。在五十年代,除了張中曉,幾乎沒有人能夠寫出這樣有識力的文字!氨本┤沼洝彪m然簡略,卻也勾勒了一個思想者晚期的緊張思考的軌跡。兩頭高,中間低,顧準思想的發(fā)展呈現(xiàn)出了一個“馬鞍形”。到底是什么因素蒙蔽了這位敏銳的思想者?又是什么因素促使他“去蔽”的?缺乏一個良好的中介和過渡,那么前后兩部分思想是如何銜接起來的呢?生命最后階段的飛躍又如何成為可能?難道這就叫“否定之否定”?
整部《顧準文集》,基本內容是關于民主政治制度的探索;
至于從史學方面對“史官文化”的批判,以及從哲學方面對一元主義、決定論的批判,都是輔助的。在有關民主的論述中,有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就是,很少涉及個人權利和自由問題。日記中,他記讀《天演論》,說書中反對“民主個人主義”而崇“舍己為群”,即“集體英雄主義”,便贊為“此義極精”,結論是:“階級斗爭不可廢”。把兩者連結起來便成了一條小徑,通過它,或許可以走出“兩個顧準”的迷宮的罷?
我們肯定顧準的思想貢獻,并非要把他當成空地里的英雄去膜拜,而是讓我們繼續(xù)他的思考,超越他的思考。我們指摘其缺失,批判與《文集》相悖的另外的思想成分,也并非意在獅子身上尋虱子。努力恢復作為一個思想者的思想的完整性,不但對于評價歷史人物是必要的,尤其重要的是,這種批判性的工作,將有助于我們對環(huán)繞思想者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更深入的認識。
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必然產生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知識分子。從顧準這個自稱“‘傾心’西方文明的人”身上,我們可以汲取許多寶貴的思想;
與此同時,也可以辨識和除掉一些傳統(tǒng)的污濁。對知識分子來說,啟蒙和批判是不是已成過去?是不是只是表現(xiàn)為一種道德姿態(tài)而已?這是一個問題。有學者認為,啟蒙主義只是對傳統(tǒng)社會的批判才富有“歷史能動性”,而無力應付市場和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危機。事實上是不是如此呢?說到顧準,他是很看重知識分子的啟蒙——批判意識的。他很贊賞杜威、羅素都強調過的話:“哲學的任務在于批判。”他認為,知識分子的批判,總是在促進社會的進步。西方資本主義所以還有生命力的原因,根據他的分析,也都因為“他們不限制,相反還在發(fā)展批判”。無論對于社會,還是對于任何集團和個人,都應當同樣“用批判的眼光”來打量。世界上,沒有什么可以獲得免受批判的豁免權。
對顧準當亦如此。我們固然不必粉飾偶像,對于思想者,我想更不必“為賢者諱”。閱讀他,思考他,批判地接受他,——這才是對于死者的最好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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