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文學離山西黑磚窯事件有多遠?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1
山西黑磚窯事件經(jīng)媒體曝光以后,幾次動筆幾次沒有完成這篇短文,原因在于要說的話太多,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六月十八日,也就是國家主席胡錦濤、總理溫家寶及其他國家高層領導人相繼就黑磚窯事件作出重要批示以后的第二天,《南方都市報》發(fā)表社評:《以國家名義捍衛(wèi)文明底線》。這篇社評較為透徹地分析了這一必將載入史冊的歷史性事件在當下以至于很久遠的未來的意義。
下面是這篇社評的主要部分——
截至昨日上午,山西、河南兩省通過專項行動,共解救出了468名黑窯工,目前行動仍在繼續(xù)。這一數(shù)字,從側面驗證了這場災難的規(guī)模。這一場人道的危機,以憤怒的民意推動,正演化成高層意志主導下的政治行動,要以國家名義,捍衛(wèi)文明底線。這些天,我們親見憤怒在全社會、各階層燃燒。這人道的憤怒當中,也有敏感的抑郁,也有現(xiàn)實的憂心,還有難言的忌諱,但都無須掩飾。如果這憤怒,仍要克制,仍要掩飾,仍要辯證地指導,要么是社會的底線已經(jīng)完全失去,要么是社會根本就沒有底線。
這些燃燒的憤怒,是社會底線失守的普遍疼痛,是進步幻覺中驀然驚醒的惶駭——我們以為自己在向文明飛奔的路上,卻發(fā)現(xiàn)竟是赤膊上陣,羞愧難當。社會尚未剝奪殆盡的羞恥感,是它仍然活著的生命自證。我們不能阻止它感到羞恥和憤怒。
今日的局面,定要有人負責。這不容含糊,也無從商榷。許多人議論,許多人分析,寫下各種各樣的理據(jù),要為事件找到出路。可是,這不是一道復雜的社會分析題,只是一道簡單的文明判斷題。那些普遍的憤怒,已經(jīng)標定底線,也給出答案。
社會創(chuàng)制法律,每一個亂法者都要伏法;
公民委托政府,每一個玩忽職守者都必須解職。這是社會恢復秩序、維系信心的基本前提。
在這場人道災難中,無良的黑窯主、暴虐的包工頭、邪惡的拐騙者、兇殘的打手,一個也不能寬恕。還有那些官員,散漫的、失職的、貪腐的、喪失責任心的官員,沒有理由強奸民意,霸權占位,必須接受道義的譴責與政治的追懲,以及民眾和法律的問責。
可我們的社會顯然缺乏信心。甚至,這份無望的壓抑,本身就構成今日憤怒的大部分。雖然這無聲蔓延的憤怒,并未站定在公共舞臺上朗聲發(fā)言。可如果這澎湃的憤怒,仍要領受虛詞和周旋,仍要觀看敷衍和推脫,我們的政治恐怕會變成鬧劇。
我們努力呈現(xiàn)這壓抑而扭曲的憤怒,只因感念社會前進全賴真實。盡管這真實,常常令人不悅。今天的事實,是只有政治高層確認的憤怒,才可以成為驅魔降妖的真實的憤怒。那么多失子家庭的父母悲呼,他們目睹暴行,直擊殘酷,他們的忍耐近乎悲壯。那么多民眾同心呼應,他們痛斥踐踏人權的惡人,更厭恨辜負民意的官員,他們的忍耐同樣近乎悲壯。這種忍耐,本能地在渴望一種起碼的政治尊重。
現(xiàn)實需要回答他們,他們的忍耐是因為堅信,堅信這個制度仍在不遺余力地修復,修復他們因憤怒而塌陷的信心。
在國家與公眾之間,我們需要重申一些常識。個人之惡,從來就不曾消亡。國家之善,即在于以公共名義,遏制個人之惡。不得不承認,黑磚窯累積的罪惡,最刺人耳目的,并非個人之惡的極度暴虐。
而是那些接受公民委托,擔當保護之責的官員,如何背信棄義,如何臨陣脫逃,如何自私自利,將壟斷的公權敗壞成為公民權利的慘劇。
為駭人的山西黑磚窯寫下結語,只能是個人之惡所疊加的公器之惡。為惡毒的人性,我們只留一聲悲嘆,為反噬其主的公器,卻要喊出大聲的憤怒。檢討人性,這是每時每刻的個人修為;
檢討公器,卻是此時此刻全社會必須要做的工作。
那么多小心翼翼的憤怒,喧騰躁動,他們在彼此交談,彼此相識。這憤怒必須被聽到,必須被理解。在今日的公共生活中,它在等待來自政治的確認和回饋。民憤,以及平民憤,逐漸成為今日中國的政治游戲原則。憤怒,就此成為道義的武器,為民眾參與,找到一條委婉的路線。也許要說,不幸的是,我們只有憤怒;
也許要說,幸運的是,我們?nèi)杂袘嵟?
引用到此為止。
2
我要說什么呢?
我要說的是:當黨和國家領導人、各級官員、學者、新聞記者以及最廣泛意義上的公眾憤怒的時候,當這些人用正義和良知譴責反噬其主的公器,大聲喊出憤怒的時候,作家在哪里?!文學在哪里?!藝術又在哪里?!
我不知道它們在哪里。
在屏幕和銀幕上,我看到的是淺薄無聊的電視連續(xù)劇,是對所謂“紅色經(jīng)典”近乎玩鬧式的改造或者重新包裝;
是形形色色的裝瘋賣傻;
是大腕導演和演藝明星們對于公眾智力明目張膽的欺辱;
是與現(xiàn)實生活完全斷離的所謂“主旋律”;
是既沒有精神內(nèi)容又沒有藝術內(nèi)容的雞肋,人們只能像消費病死豬肉那樣消費它們,你別無選擇。
在戲劇舞臺上,我看到的是摒棄大眾生存狀態(tài)于精神視野之外所謂“實驗戲劇”,是活得無聊的兩只狗的丑惡表演,是對現(xiàn)實幾近于強奸和侮辱的歌舞升平的塑造,堆砌著的是連導演和演員自己也不相信的精神垃圾。
在文學作品上,我看到的是被名利弄得神魂顛倒的人的胡編亂造,是近乎于集市一般混亂的招搖和叫賣(這甚至成為人們走向成功的唯一通道);
是贏者通吃,是明星化了的作家、評論家志得意滿的聒噪;
是沒有百姓日常生活、只有活得無聊的人在豪華酒店、在高爾夫球場的纏綿悱惻和無病呻吟;
是發(fā)情男女在臥床上的生物性的情欲宣泄;
是無良無德的人對讀者極不負責任的公然挑逗和勾引;
是貌似精神陽剛實則舉而不堅的陽萎之作。
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很少有人用畫筆、鏡頭、陶制材料以及任何藝術手段復制我們身處其中的現(xiàn)實,很少有人把“人民”和人性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主題,很少有人把“現(xiàn)實主義”作為自己的精神指導……越來越多的人脫離思想,脫離內(nèi)容,滑向輕松的不用承擔任何風險的形式主義。種種怪誕的、變形的、墮落的藝術正在被大規(guī)模鼓勵,就連羅中立的《父親》那種含蘊著精神震撼的作品也被藝術家蔑視了,性和色情正在被用高尚和優(yōu)雅包裝起來,花花綠綠地從我們眼前招搖而過。
假如這個時候把山西黑磚窯事件擺在他們面前,他們有能力辨析這個事件深處的歷史和哲學的意義么?無法知曉事物的歷史與哲學意義的人,又怎么能夠把這個事物作為自己的藝術世界來進行創(chuàng)造呢?一個無能或者說拒絕創(chuàng)造有價值藝術世界的人,又有什么資格在藝術的殿堂接受民眾的膜拜呢?
現(xiàn)實是:他們就在那里,在遠離黑磚窯的地方,在很干凈的地方,呷著咖啡,悠閑地談論著,他們不會讓童工們的血污染他們高雅的話題,他們不會。
3
我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我也不認為中國的文學藝術全部都在躲避歷史責任,事實上,有很多有良知的作家藝術家堅守著自己的靈魂高地,鍥而不舍地做著歷史要求他們做的事情,但恰恰是這些人,處境并不好,他們經(jīng)常要為自己不合主流的思想而遭受挫折,他們的作品無法走向公眾視野,他們無法構成更為健康的“主流”,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就只能是我上面所列舉的那些軟弱、墮落與庸俗。
我在《當青春成為往事》后記中,曾經(jīng)談到一種文學見解,請允許我把它引述到這里。
我回憶了二十年前對中國文學構成巨大影響的拉丁美洲文學——
現(xiàn)在再來看中國文學接受外來文學(拉丁美洲文學)影響的那次大潮,就會產(chǎn)生更接近本質意義上的觀感——那是一次基本上喪失內(nèi)容或者說拋棄了內(nèi)容的形式上的沖擊,它豐富了文學的表現(xiàn)形式,卻逃避和拋棄了拉丁美洲文學的精髓,其后果是中國文學不但沒有“爆炸”,反而由于輕率地玩弄技巧大規(guī)模地失去了讀者,文學的神圣光環(huán)被文學自身的驕狂和漫不經(jīng)心熄滅了。誰該為此負責?當然不是那些進行藝術形式探索和表現(xiàn)的作家,也不是那些評論家連篇累牘的鼓噪,而是時代——你不能強求這些人去做時代不容許做的事情。實際上,那些先行的探索者是讓人敬重的,他們的經(jīng)驗(哪怕是失敗的經(jīng)驗)將滋潤和營養(yǎng)后來的中國文學,這已經(jīng)得到了證明。
時代怎么了?它為什么不容許人們像拉丁美洲作家那樣講述自己的故事?我認為問題仍然出在傳統(tǒng)上,政治傳統(tǒng)、歷史傳統(tǒng)和文化傳統(tǒng)決定著一個時代的精神走向,作家身在其中,不能不受其左右。
我們稍稍回味一下拉丁美洲文學的淵源就會看到這一點。拉丁美洲文學固然植根于那片神奇的土地,但是,我認為更重要的是歐洲近代思想對于拉丁美洲歷史和文化的深刻影響,換一句話說,是歐洲近代思想奠定了拉丁美洲作家觀察世界的方式,在力圖用全新的方式對這種觀察作出反映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了就在身邊的神奇的現(xiàn)實。
一種好的文學必定是與時代最先進文化和思想并駕齊驅的文學。這就造成了拉丁美洲文學獨有的品格——深刻反映那個社會的現(xiàn)實生活,把人物命運全部放到社會舞臺上來進行展現(xiàn)。所謂“魔幻現(xiàn)實主義”僅僅是一種外加的形式歸納,很多所謂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并不承認自己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而是宣稱自己為“社會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仔細注意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阿斯圖里亞斯、略薩、馬爾克斯、卡彭鐵爾、魯爾福、亞馬多等所謂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都是積極涉入社會現(xiàn)實的作家,有的干脆具有政治家和文學家的雙重身份。
一位記者問馬爾克斯:“最成功的小說應當什么樣子?”
馬爾克斯的回答是:“最成功的小說是絕對自由的小說,是以其深刻的社會內(nèi)容和深入現(xiàn)實的力量讓讀者憂慮不安的小說!瘪R爾克斯進一步強調(diào):“如果它能夠把現(xiàn)實翻轉過來,讓讀者看到另一面的情形,那就更好了!
這或許可以說明,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干預,在歷史與時代的舞臺上展示人物內(nèi)在命運,正是拉丁美洲文學發(fā)生“爆炸”的根本內(nèi)在原因。
不幸的是我們從一開始就忽略或者回避了拉丁美洲文學的這一特性。
我在這篇文章中指出:現(xiàn)在是強調(diào)這一特性的時候了。
然而這有用么?當山西黑磚窯事件橫亙在我們面前而我們?nèi)耘f裝聾作啞的時候,當淺薄和無聊被繼續(xù)大規(guī)模鼓勵的時候,當文學藝術繼續(xù)被要求“營造”某種氛圍的時候,對這一特性的強調(diào)究竟有多少實質意義呢?
我很懷疑。我只能繼續(xù)認為“問題仍然出在傳統(tǒng)上,政治傳統(tǒng)、歷史傳統(tǒng)和文化傳統(tǒng)決定著一個時代的精神走向,作家身在其中,不能不受其左右。”在這個意義上,對作家、藝術家的指責,是不公正的。
4
我曾經(jīng)說過,作家有時候要像西西弗那樣固執(zhí)和堅韌,否則你就會和巨石一道滾下山去。然而,僅僅是說說而已,并且是僅僅自己說一說,其它沒有任何意義。
我只能說我不愿意滾下山去,至于別人滾不滾下山去,或者在滾下山去以后從事什么勾當,從來就不是我關心的問題,所以這里提出文學離山西黑磚窯事件有多遠,嚴格一點兒講,也純粹是個人問題,是對我個人的詰問。
既然是個人問題,你又準備怎樣解決呢?
這是一個問題。
2007-6-25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