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國土制”剝奪農民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按照現行土地制度,農地一旦轉為工業(yè)或城市用地,就由“民土(農民集體所有、家庭承包經營)”變?yōu)椤皣痢。在工業(yè)化城市化急速推進時期,這一事件對農民收入的影響不可不察。
三連環(huán):民土變國土
興高采烈搬進商品房的城鎮(zhèn)“房地產主”們也許并不清楚,他們物業(yè)的基礎——土地——是怎樣從農用轉為非農用、同時又從民土轉為國土的。簡單作一個描述吧,那是一個三連環(huán)的過程。
第一環(huán),農地征用。政府根據發(fā)展規(guī)劃,按照一定的行政審批程序,將農地征用為工業(yè)或城市用地。這里最畫龍點睛的,是“征用” 兩個字。你道何謂“征用”?就是政府占民間財產為己用,“剝奪、充公、沒收”的同義詞也。試想,農地不是敵產,工業(yè)化城市化也不是戰(zhàn)爭或救災,為什么非征用不可?這一問,就問到了問題的老根上。我以為,要害就是土地不能交易和“土地漲價要歸公”。在征用制之下,土地并沒有被買賣,當然更無漲價之慮。
第二環(huán),向集體支付補償。政府征用了農民的土地,一點補償也不付,總是交代不過去。但是,在計劃經濟時代,國家征地1畝的補償金,也就等于種植1畝土地三幾年所得的凈收益!這分明是斯大林式的國家工業(yè)化剝奪農民的一個側面了。不過,那時的人民公社可以“集體地”分攤土地被征的后果,猶如鄉(xiāng)下人家添丁加口,“桌上加雙筷,鍋里添瓢水”就對付過去了,F在,農戶算是擁有了長期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但是只要涉及到征地,農民還是只好“退下”,要由“集體”(也就是幾位鄉(xiāng)村權力人物)出面,協調政府征地、領取并分配征地補償。
第三環(huán),土地批租。政府向集體支付了征地補償金之后,就可以放手批租土地了。當然,這里批租的是土地在50-70年間的使用權,而不是土地所有權。這一點很要緊,不但維系了“土地不準買賣”理論的面子,也使得對農民的征地制,看起來不怎么象“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權力租金替代權利租金
這樣一套土地制度,為解決工業(yè)化和城市化占用農地,混合了“土地不得買賣和漲價歸公”(征地制),“國家工業(yè)化”(超低補償),人民公社制(惟有“集體”成為農民合法代表)和“香港經驗”(土地批租制),實在自成一家。這再次表明,在迫切的經濟需要面前,任何強大的傳統總免不了要發(fā)生變異。
這套組合起來的土地制度,有以下值得注意的特征。(1)決定工業(yè)和城市用地供給的,既不是農地的所有權,也不是農地的使用權。就是說,農地產權在法律上沒有資格作為土地交易的一方,無權參加討價還價。(2)政府對工業(yè)和城市用地需要做出判斷,運用行政權力(包括規(guī)劃、審批、征地)決定土地的供給。(3)權力租金——而不是土地產權的權利租金——成為目前農地轉向工業(yè)城市用地過程里基本的經濟刺激。在如此約束之下,各相關方將如何行為呢?
兩不經濟
以權力租金驅動土地流動,效果如何還需要長期追蹤觀察和研究。目前我看這套土地制度,邏輯的一致性還在其次,實際效果上“兩不經濟”的端倪已現,值得注意。
這里所稱“兩不經濟”現象,是指目前大都市因為行政控制過嚴,所以土地供給普遍不足,結果地價過高,可能步香港經濟之后塵;
而許多小地方,卻同時因為行政控制松弛,使得那些沒有什么效益的工業(yè)和城鎮(zhèn)建設項目,大量濫占了農地。簡單概括,一頭嚴重浪費城市化的機會,一頭大量浪費農地。
不是嗎,上海、北京、深圳、廣州等地的“市場地價”,已經高得令一般產業(yè)界人士側目,而紅火的房地產市場,看來看去還是不能完全脫去“丹頂鶴”特色——由境外和境內高收入人士的購買力主導——離“國民經濟主導產業(yè)”還差得遠。其實,精明的房地產商人怎么會不知道,客戶沒錢賺的生意是做不長的。但是要讓房地產價格降下來,就要把地價降下來,把政府附加在土地上的種種取費降下來。為此,首先必須大量增加商業(yè)中心城市的土地供給。問題是,土地供給控制在政府手里,而大都市的政府,差不多一股腦兒在學香港——不但學土地政策,更學政府開支模式。
如此下去,內地很快會出現若干個香港。那可是所得稅率比現在香港高一倍、而地價拿收入平均所得水平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新香港”。果然如斯,這些“新香港”的經濟靠什么撐?每周放5天假,還是天天辦運動會?
產權租金,不可小視
其實,“兩不經濟”源于一個禍根,那就是農民的土地權利被屏除在“土地城市化”之外。要知道,農民根據“出價高者得”的市場原則斤斤計較,與國與民大為有利。我在上周的專欄文章指出,產權交易的規(guī)則是,農民決定是否放棄農地使用權,要考慮是否比他自用農地更“值”。大都會城市(包括有苗頭的中小城市)可以為獲得農地出更高的價,直到農民覺得“值”而放棄更多的農地。至于那些“國小民寡”、經濟沒有起色的地方,辦“城鎮(zhèn)化”還不如農民種地,地權交易機制就可以抑制地方長官們的瞎折騰。
產權租金在農地轉用的制度中占據中心位置,農民的收入立碼會大幅度增加。比較可靠的國際經驗是,在工業(yè)化城市化高速推進的條件下,土地產權租金為產權的主人帶來大量收入。算算我們這里征地補償金與土地市價之間的差額,可以知道“流失的土地權利租金”數目驚人。真的為農民收入問題發(fā)愁嗎?那就把“征地+補償+批租”制度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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