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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學勤:1976年的記憶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那一年廠礦還在時行部隊編制,好端端的車間不叫車間,要叫“連隊”。我所在的供水車間就有“指導員”姓崔;
還有“連長”姓范。老崔有人文氣,甚至文人氣,好琢磨思想,也善做思想工作,屬“造反派”;
老范屬典型的技術(shù)干部,干巴巴,硬繃繃,強調(diào)企業(yè)管理、技術(shù)規(guī)范,屬“保守派”。“指導員”和“連長”有矛盾,我這個小青工是后來才感覺到的。

  

  老崔安排我出差,去黃河北岸封邱縣調(diào)查一位老工人的家庭情況,看看是否要給他困難補助。我插隊落戶出身,對農(nóng)村困苦不意外,但常師傅家窮得連案板都沒有,是把鍋蓋反過來搟面,我那碗面條捧在手里蹲在地上喝完,一凍二餓,內(nèi)心震撼不已;貋砗蟀彦伾w搟面條寫進報告,老崔很欣賞,認為觀察細微調(diào)查得力,可以培養(yǎng)。

  

  老范借我很多技術(shù)書籍,還講述50年代初在大別山一帶做地質(zhì)勘查的探險經(jīng)歷。他說那時還真有特務活動,有一次舉望遠鏡觀察對岸山林,就發(fā)現(xiàn)有一個農(nóng)婦頭頂食物,推開樹枝,鉆進了一個山洞,忽然不見了。但我認為未必是特務,那洞里也許只是一個相好,農(nóng)婦帶食物進去幽會?

  

  批林批孔運動還在繼續(xù),工人開會要批判老范的“管、卡、壓”,老崔則回避,不阻止,也不露面。那一次也是如此,臨開會,老范突然要我去他宿舍,說頭一天在屋里烤火取暖,可能中了煤氣,看來只能回開封家里養(yǎng)病。說完讓我打電話,他在電話旁邊等。我在電話里找了一大圈,終于找到老崔,就問:老范病了,要回家,是不是送回開封?老崔被我催得太急,沒有轉(zhuǎn)圜余地,只能違心同意。等到我送老范回來,老崔見我第一句話就是:“你這個人,政治上不成熟!”

  

  廠里夜夜開會,造反派“幫助”老干部“轉(zhuǎn)彎子”,叫“思想交鋒學習班”。老崔一度推薦我參加,作為青年工人代表。我當時滿腦子反官僚反體制的反叛激情,卻體會不到一輪權(quán)力再分配正在“思想交鋒”的兩邊悄然出現(xiàn)。新干部的領袖人物叫王世忠,因受過軍代表壓制,很得我們同情。有一天晚上,我?guī)е粋小本本去找王世忠“談心”,那本子上全是事先擬好的各種民主概念,不著邊際,王世忠聽著聽著就煩了,我自己也覺得無趣,鎩羽而歸。第二天老崔就知道,再一次搖頭嘆息:“你這個人,政治上不成熟。”

  

  我們從蘭考過去的兩個集體戶,全是重點中學的老三屆,思想過剩,精力過剩,一聚會,滿屋子高談闊論。白天干活,晚上辯論,讀書讀多了,就把廠里發(fā)生的運動形勢套進來“發(fā)揮”,全是過度分析,放大“闡釋”,茶壺倒進了茶杯,茶杯撐破了,茶壺還不知。比如那個學習班,一位業(yè)余思想家想得太多,聽說我參加,就像列寧在十月那樣,拍著我肩膀說:“好,你是我們的議員!”當時有毛澤東“走后門未必全是壞人”這一奇怪指示,我們中間發(fā)生激辯:是堅持民主反特權(quán),還是維護大局,不糾纏細節(jié)末枝?第二天貼出驚天動地大字報,一邊引德國哲學為依據(jù),旁征博引;
另一邊則模仿魯迅式的譏誚冷峻,筆名曰“迅翁”。我們熱火朝天地爭,似乎不這樣爭,明天就會天塌地傾,全不顧工人們讀這些文字如讀天書,干部們冷冷觀察,已經(jīng)聞著有異味。我因為“政治不成熟”,“議席”荒廢,有另一位業(yè)余文學家起而代之,確實比我成熟,逐漸進入核心機密,成為王世忠、老崔離不開的筆桿子。我們的過剩思想就傾瀉在他宿舍里,稱他為權(quán)力斗爭放棄了“民主理想”。那位一開始拍肩膀稱我是“議員”的思想家,這時挖苦他不是“議員”,而是“領事館的三等秘書”。“三秘”有一次與我辯論,反唇相譏:“我是詩人,但我只有做詩時是詩人,而你們卻在不該做詩的時候都成了詩人!”

  

  他有一句詩我今天還記得:“二十六年桐風起,南風北風何依依。”二十六,年齡;
桐風,泡桐樹,蘭考特產(chǎn),泛指河南;
南風,上海激進派的文革理想;
北風,北京老干部的務實取向。何依依,內(nèi)心矛盾,難定歸屬。這句詩不僅反映他自己的內(nèi)心掙扎,也反映了我們這群人的普遍矛盾:文革后期各種小道消息不脛而走,對南風上層懷疑厭棄,同情北風的務實趨向;
而青年人特有的反體制、反官僚的民主追求卻還在,又同情基層單位被迫害的失敗者。

  

  這種滑稽局面到1976年10月戛然而止。北京發(fā)生懷仁堂事變,批林批孔突然中止,掉過頭來清查三種人。王世忠、老崔、詩人“三秘”一大群人反過來被請進了學習班,但不是“思想交鋒”,而是找了十幾孔山區(qū)窯洞,分別關(guān)押,隔離審查。這時我們在外面歡慶南風上層終于被打倒,同時則擔心自己的老同學,甚至鳴不平。而窯洞里的“詩人”則夜夜擔心,我們在外面揭批四人幫,是否不知輕重,把大家此前的政治辯論也捎帶出來?他的非詩理性在此時還真管用:只交待與王世忠、老崔的工作關(guān)系,盡可能不牽扯同學之間的政治辯論。他出來后告訴我,專案組在外面鼓勵我們揭批他們,在里面則夜夜逼問他,這群上海來的中學生私下有什么出格言論?

  

  文革是必須結(jié)束的,但文革是以文革的方式結(jié)束的,這就是我對1976年的總體印象。老崔曾恨我不成器,后來他自己成了散淡之人,成為一個集郵愛好者。我離開化工廠時,去他家道別,他送三句話:“還是做學問好,但不要坐夜,五十歲以后身體不要敗壞”,很實在。詩人“三秘”在窯洞里受寒生病,去鄉(xiāng)村衛(wèi)生院打吊針,感動了一個干部家庭出身的女護士,竟發(fā)生才子佳人的后花園故事。佳人來廠區(qū)找落難秀才,不知他被轉(zhuǎn)移到哪里。我和那位“迅翁”掂著劣質(zhì)燒酒和自制香腸,陪她去北山口尋找窯洞里的老同學。天寒好大雪,三人走山路,高一腳,低一腳,一步一滑,正好是1976年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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