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文字之舞與狐貍之隱——評嚴歌苓的《花兒與少年》
發(fā)布時間:2020-06-15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寫下這樣的文章名字,肯定要冒風(fēng)險,這就應(yīng)了人們對玩弄詞藻的指責(zé)。很多年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避免使用這種修辭,可是面對嚴歌苓的小說,我還是禁不住地破了自己的戒律,沒別的,就是因為這是一種感受,一種閱讀時無法割舍的感受。寫作書評和閱讀已經(jīng)帶有職業(yè)的麻木,通常情況下很難被感動,很難被文字之力所擊倒。我所說的感動當然不是什么情感之類的東西,那種感動已經(jīng)很難傷害我,或者稍縱即逝,或者很快便看穿作者的技倆。我說的是一種文字之力,那種書寫怎么就那么強勁?那么不留余地?就象舞蹈,你看不到舞者,也看不到舞的破綻,這就使職業(yè)看客受到了傷害。
很顯然,《花兒與少年》(昆侖出版社,2004)看上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作品,簡樸得有些粗糙的裝幀,總共12萬字,定價也不過15元。它的規(guī)模與份量在這個宏大著作鋪天蓋地的年代,無足輕重。要作為一部轟動一時的作品,或要“劃”一下時代都沒有任何可能。可是這部小說卻讓我感動,我說過是那種文字之力擊中了我。
實際上,很久以來就想寫寫嚴歌苓,但看著她那一大摞的書我就知難而退,當然,更重要的還在于找不到要領(lǐng)。數(shù)年前,在一次作品討論會上第一次遭遇她,隔著會議桌,很難看清她的面目,給我的感覺,就象在北京看著多倫多或洛杉機一樣。我真不知道我何以有這種感覺,她那么抽象,如同歷史或未來,就是不在此在之中。很可能是她長期旅居海外,她始終是與另一個時空場域相關(guān),這使職業(yè)閱讀者對她的把握茫然而缺乏直接性。
然而,書寫會喚起一種東西,那是最直接的文字之力,文字所練就的舞,真是如羚羊掛角,卻又有跡可求。書寫有一種蹤跡,一種力的蹤跡。文學(xué)書寫變成文字的書寫,我想這就到了一種寫的境界。
當然,這是小說,不是詩,它是敘事文體,而且是相當?shù)湫秃蜆藴实臄⑹挛捏w,問題就在這里,它是敘事文體卻能寫出一種文字之力。這本小說的故事并不復(fù)雜,也不奇特。它講述一個曾經(jīng)是某芭蕾舞劇團主角的華人女子嫁給一個大她三十歲的美國退休律師的故事。這個女子到了美國已有十年,她的女兒四歲就跟她遠嫁重洋,現(xiàn)在也長到十四歲了。兒子十四歲到美國卻怎么也融不進這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到了十七八歲終于離家出去打工,成為一個送外賣的小苦力。小說寫的是新一代移民的生活辛酸,這個辛酸不再是肉體上的和經(jīng)濟上的,而是精神和內(nèi)心的困境。小說同時描寫了美國富裕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生活,要融入這樣的家庭,是所有中國移民的夢想,然而,這樣的富裕中產(chǎn)階級家庭卻也是問題重重,在這里,小說就不單是寫所謂的移民生活,而是人性,文學(xué)永遠不能擺脫的寫作深淵。
當然,小說的主角是那個叫做晚江的女子,年輕時可是芭蕾舞主角,多少人在臺下看得眼都直了,沒想到她就嫁給一個極平庸的伴舞者洪敏。他們在筒子樓的五層拉上一個花哨的窗簾,他們的婚姻就在一個窗簾背后展開。這原本是花兒與少年的一對,卻經(jīng)不住生活磨損。那個洪敏永遠是生活中的倒霉蛋,他們成為這個劇團最后要不到房子的一對夫妻。生活可以擊跨任何曾經(jīng)美妙的事物,這一對舞伴夫妻,女的去開了一家餐館,男的也被分流去干雜物。男的還是失敗,女子卻練就了一手廚藝。但落魄的生活并沒有影響他們相濡以沫的感情。一個偶然的機遇一個劉姓的華僑相中了她,男的居然大義凜然勸女子嫁給劉姓的退休律師。這樣,女子便可以享受榮華富貴。這個叫晚江的女子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聽從了丈夫的建議不得而知,而丈夫又是如何能夠割舍夫妻情分也不得而知?傊,這個女子就這樣遠嫁美國,嫁給一個已經(jīng)七十歲的退休律師。每天早晨,晚江起床跑步,那是她偷著與不成器的送外賣的兒子相會的時刻,兒子九華會帶來一罐豆?jié){給母親喝。后來故事中出現(xiàn)了另一個人,洪敏,二年前他通過一個旅行社來到美國,十年夫妻沒有見面,他們每周偷著通電話,真是情真意篤。洪敏還在想著發(fā)財,他以買房子的名義不斷從晚江那里要錢或借錢,買一幢房子,安一個大浴缸給晚江。可想而知,他遭遇徹底失敗。平心而論,小說中的那個瀚夫瑞是個好人,極富有中產(chǎn)階級修養(yǎng)。在這部小說的封面所做的內(nèi)容提示中,他成為這部書的主角:“十年前,他把晚江娶過太平洋,娶進他那所大屋,他與她便從此形影不離,他在迎娶她之前辦妥退休手續(xù)就為了一步不離地與她廝守……,有時她半夜讓臺燈的光亮弄醒,見老瀚夫瑞正多愁善感地端詳她,如同不時點數(shù)鈔票的守財奴,他得一再證實自己的幸運!边@段話看上去象是在謳歌一對老夫少妻的美妙婚姻,就其表面現(xiàn)象而言,這段話的概括是恰切的。就對老瀚夫瑞的心理品性的描述而言,也很到位。瀚夫瑞對寬容而有修養(yǎng),就是他發(fā)現(xiàn)了晚江與兒子九華偷偷相見,也寬諒了晚江的所做作為。問題在于,這里面每個人都按照他的情理生活,甚至都沒有惡意,但這個家庭的建構(gòu),這個生活場所卻是包含著深刻的傷害。
傷害并不是嚴歌苓在這本書中要描寫的主題,實際上,它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副本產(chǎn)品,不經(jīng)意給予的連帶責(zé)任。
這本小說也許就是看一下表面平靜幸福的生活背后藏的故事。晚江被描寫成一個絕對善良,忠貞的女人。她顯然是被放置到一個生活困境,她的忠貞與背叛被緊緊栓在一起,成為一對生死相依的孿生姐妹。她對洪敏的忠貞,就意味著對瀚夫瑞的背叛;
她對瀚夫瑞的忠貞就意味著地過去的背叛。她已經(jīng)劇成祥林嫂式的二段。這個女人依然舊情難忘,這倒不是出于什么深情或道義,而只是生活是如此堅韌地延續(xù),她本來就沒有從過去的生活延續(xù)中離開。這種書寫是令人驚異的,她從中國到美國,換了一個丈夫,就象出去郊游一樣,或者說就象一個出租的物品,她知道她終究是要歸還的。她依然在情感上沒有任何變化,那么自然地延續(xù)著過去的婚姻史,她與洪敏每周的通電話,他們說話的方式,他們的情感和關(guān)切,他們見面時的那種情感心理,一如既往,生活如此大的變故,美國的生活場景,都沒有影響她對前夫的感情和態(tài)度。她真正就象一個典當出去的妻子,她的心自然地屬于她過去的歷史。她對瀚夫瑞的不忠,決不是有意背叛或傷害,沒有,對于她來說,這一切是天經(jīng)地義的,是自然而然的。她的靈魂,她的心靈,她的精神,還是存在于過去的歷史中,F(xiàn)在不過是外形,不過是表象,生活的本質(zhì),內(nèi)涵沒有變化。而且所有這一切都是源于愛,因為愛才產(chǎn)生忠誠與背叛。一個如此為愛所注滿的女人,卻如此深地陷入忠與不忠的困局,小說對人物存在命運的把握無疑是相當巧妙的。
所有這一切都是小說的故事或內(nèi)容,都是敘事方面的東西。我寫作此文的初衷是為那種敘述,為那種文字所感動。但直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進入到文字層面談?wù)摗@一層面的談?wù)搸缀跏遣豢赡艿模淖,文學(xué)的書寫本身只能感受、體驗。說到文字,我們以為那是小說的語言之類東西,事實上并不那么簡單,那是由小說敘述與文字形成的一種力道。除了文字之力,我無法找到其他的字詞來表達它。閱讀嚴歌苓的這本書,始終感覺到文字有一種舞的動能。當然,這種表達都是比喻性的,相對于其他的比喻來說,對它的表達,又都是比喻的比喻。
事實上,我們可以找到一些形容詞,例如,飽滿、韌性、張力、韻律……等等,這只是一些關(guān)于文字之舞的外在比喻。當然,文字并不是單純的符號,它的能量總是受到它所包含的意義的內(nèi)驅(qū)作用。就這一點而言,德里達的尋求的純粹的文字的延異性也必然要在一個時間之點上停留下來,當然沒有無意義的文字。我們只能理解為文字與敘述同謀,敘述在文字的背后起支配作用。那些生活的傷痛和傷害都被當作副產(chǎn)品來處理時,文字本身就獲得了一種力,它可以如此不顧及它所劃過的生活創(chuàng)傷,還是一如既往地向前推進。嚴歌苓是真的那么鐵石心腸,還是刻意如此?不管如何,它筆下的文字就以自然而天真的形態(tài)展開,它的敘述還是那樣舒暢地展開,那里藏了那么多東西,它/她從來不露聲色。這真正令人驚異?纯此臄⑹,怎么一個人一個人是那樣出場的,那個故事是怎么毫不在意就抖出了那么些生活中的死結(jié)。每個人的出場對于晚江來說,都是困局。她跑步跑得好好的,怎么就出現(xiàn)了九華,她的不成器的同樣也是絕望的兒子。她作為一個中產(chǎn)階級富婆的悠閑自在的且有點奢侈的晨煉,怎么就變成鉆進那輛破車與木納的兒子相會呢?她喝下那又香又甜的豆?jié){,這真是一個令人心碎的場面:“然后她站在那兒,看九華的卡車開下坡去。她一直站到卡車開沒了,才覺出海風(fēng)很冷。回程她跑得疲憊沓沓,動力全沒了!保▍⒁姟痘▋荷倌辍,第15頁)這一切都是客觀冷靜的描寫,嚴歌苓從來都未置一詞,由它們?nèi)グ伞@就是存在之本來事相。小說幾乎已經(jīng)寫到快三分之一的地方,那個前夫洪敏才真正出現(xiàn),一出現(xiàn)就拖出了巨大的尾巴。藏著這么大的事,嚴歌苓也能談笑自如,正如晚江的生活也并沒有因此有多大變化——她本來,她一直就是這樣生活。她的生活一直就藏著狐貍的尾巴。嚴歌苓的敘述就這樣一點一點往外透,把里面的東西象擠牙膏一樣不動聲色往外擠,但生活不可克服的崩潰就這樣不知不覺造就了。這樣的文筆無疑是驚人的。晚江是這樣憑著慣性往前走,就象走向雷區(qū),她就此引爆了一個又一個地雷,但她沒有停止,甚至沒有回過頭來看看,那就是她的生活本身,她本來就是走在這樣的道路上,這就是她的命運之路。
她的敘述就象狐貍在玩的把戲,藏得神不知鬼不覺,一點征兆都沒有,一點醞釀也不需要,就那么不經(jīng)意地透露出來。嚴歌苓真能說故事,那么松馳卻又富有緊張的韻律。她知道她有的是貨色。那里面藏著晚江的全部生活史,只要出現(xiàn)一個人物,就帶出了她的一段曖昧或詭秘的歷史,晚江從來沒有覺得她的生活有什么絕望之處。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以本來的方式存在。而生活的演變卻使得原來的單純性事件,變得陰暗而不可理喻。晚江與洪敏整整保持了十年的通話,就好象晚江是在老瀚夫瑞家里打工或做傭人一樣,而洪敏還是她真正的丈夫。這就使前夫讓她嫁給“老人家”象是一個陰謀,最后冷不丁冒出那句“再等十年”“最多二十年”的話?歉霰?扯?呱械腦都拗匱螅?拖笫且桓鲆蹌繃耍???吹納?孓限我部贍鼙涑苫拿?囊蹌繃。这真是蕜┫不及的?餼褪茄細柢咝鶚碌謀玖歟??誆恢?瘓踔邪巡嗇淶哪侵緩?攴帕順隼礎(chǔ)K?故且渙車惱娉希?渙車奈薰肌U飧魴鶚霰糾淳褪淺雇煩刮駁暮?暉嫻陌嚴罰??允?愕男鶚觥?br> 由此就不難理解這個平常故事的魅力,就只是一些家庭瑣事,一些老夫少妻之間的忠與不忠的日常生活,甚至無聊的吃飯還占據(jù)了那么多的篇幅,但小說就是吸引人,就是有一種磁性。它在平靜的外表下,讓人性每時每刻都經(jīng)受考驗,讓心靈時刻都處在裂開的狀況。仁仁和路易,這也是“花兒”與“少年”嗎?再看看那個蘇,瀚夫瑞前妻的女兒,一個失敗的酒鬼,她獨處地下室,喝光了養(yǎng)父珍藏的所有的名貴的酒,醉眼朦卻看到這些體面生活的真相:這些人生活得真累,滿心地獄,卻整天在無動于衷地微笑。在這個完整近乎和諧的家的生活場域中,幾乎每個人的生活都是那樣正常又那樣殘缺,那樣平靜又那樣隨時面臨崩潰。我要說的依然是,嚴歌苓輕而易舉的敘述,她使這一切象水流一樣無目的又執(zhí)拗地向前流失。
評論家李敬澤在為本書作序時寫道,嚴歌苓寫作這本書,一定想到曹禺的《雷雨》,他是敏銳的。這個文本確實存在與《雷雨》的某種相似之處,這可能出于偶然,關(guān)于家,關(guān)于家內(nèi)部的倫理沖突,這是無數(shù)的經(jīng)典文本反復(fù)在演繹的故事。后來的文本永遠無法擺脫經(jīng)典文本的陰影。但是,我也在想,嚴歌苓的寫作融進了非常充足的個人體驗。數(shù)月前,在一次偶然觀看電視節(jié)目時,我看到香港鳳凰衛(wèi)視做的一個訪談節(jié)目,可惜只看了臨近結(jié)束的一小片斷。我得慶幸偶然看到這個場景,這使我在理解嚴歌苓的寫作時,多了一層參照。那是座落在河邊的一幢漂亮房子,嚴歌苓在家門外的路上奔跑,據(jù)說她天天堅持長跑,她的年長些的外交官丈夫正慈愛地看著奔跑的背影。這些場景在這本小說中也不斷出現(xiàn),而且嚴歌苓早年也是一名出色的芭蕾舞主角。很可能是她玩的詭計,她會躲在晚江的身后看看人們作何聯(lián)想。幸福得一塌糊涂的她也可能是出于游戲精神。沒有人會把她與晚江混同起來,但她并不害怕這種混淆。她為什么要以如此貼近的方式寫作?這也不只是好玩,我更愿意認為,她是個用心在寫作的人,她要用她最熟悉的經(jīng)驗作為原料,她在把自己的心打碎,再安到晚江的身上。她可以與她的人物同呼吸,共命運。這就可以理解,那些文字是如何自然而執(zhí)拗地向前伸展,就象她在家門前的路上奔跑。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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