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于華:轉型社會學的新議程——孫立平“社會斷裂三部曲”的社會學述評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近年來,社會學者孫立平的一系列關于中國社會轉型與社會結構變遷的研究引起學界內外的關注。“斷裂社會”、“權利失衡”、“利益博弈”、“結構先于制度定型”、“底線失守”、“上層寡頭化,下層民粹化”等等概念與觀點不僅為相關研究頻頻引用,也時常出現在傳媒報道和各種類型的公共話語空間中。這些關涉到經濟增長、城市化、醫(yī)療改革、教育改革、房地產、貧困與不平等、信任危機與道德等等問題的諸多社會層面的文章收入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先后出版的《斷裂——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2003年)、《失衡——斷裂社會的運作邏輯》(2004年)與《博弈——斷裂社會的利益沖突與和諧》(2006年)等一系列著作(以上三本書有人稱之為“斷裂三部曲”,本文采用這個稱呼)中。這些看似包羅萬包象、無所不談的文章其實并非就事論事的時評雜文,而是包含了作者多年來研究中國社會的深入思考并且體現著創(chuàng)構理論的雄心與深厚的社會關懷。
如果對以上論述主題和作者的思考脈絡做一個簡要的梳理概括,我們可以發(fā)現一條清晰的探討社會結構變遷與社會轉型的比較研究的思路。
一、文明轉型與社會學發(fā)展新的靈感來源
從其研究的初衷與理論抱負來看,孫立平一直相當明確地強調:對文明的關注是社會學理論新的靈感來源和研究的動力源泉。在新世紀初清華社會學系重建之際,沈原曾經代表研究同仁明確提出兩方面宗旨性的學術追求:面對中國社會的真實、緊迫和重大的問題;
建設性地參與國際學術交流與對話。而孫立平自從事社會學研究以來,從現代化理論,到發(fā)展社會學,再到轉型社會學的研究與教學,正是在踐行這樣的學術追求。早在1995年,孫立平在一篇文章中就指出:一種文明, 只要在人類歷史上占有一個重要的位置, 無論其最終的命運如何,都會對人類的智慧構成嚴峻的挑戰(zhàn): 這種文明是怎樣產生的? 這種文明從文化到制度是怎樣運作的? 這些問題會吸引一代又一代的思想家和學者(孫立平,1995),F代社會科學的形成和發(fā)展,是與對資本主義文明的關注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就社會學而言,奠定現代學科基礎的幾位大師關注的幾乎都是對資本主義文明的闡釋:馬克思關注的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特別是其中勞動與資本的關系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階級分析;
韋伯探討的是資本主義文明形成的精神條件,尤其是與基督教倫理之間的關系;
涂爾干所面對的則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新的整合機制即“有機聯系”,這種“有機聯系”是建立在由勞動分工所形成的互相依賴的基礎上的。從大師們身上可以看到,正是這樣一些關于資本主義的探索,構成了古典社會學的基本理論母題。而共產主義, 無疑是另一種在人類歷史上產生了廣泛影響的文明;
它有著與西方資本主義非常不同的制度、價值體系和運作邏輯。而且在近些年的改革與轉型浪潮中,這種文明的內部正在發(fā)生歷史性的變遷。這一社會轉型過程不同于一般的社會變遷(social change),準確地說,社會轉型(social transformation)過程具有文明(civilization)轉折的含義。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文明?它的獨特之處在哪里?它又將向何處去?對這一獨特的文明形式,不僅就文明層次的反思尚少, 而且對其內部運作機制和邏輯的解析也極為鮮見。因而,孫立平指出:我們有理由認為,共產主義文明及其轉型,對社會學的發(fā)展來說,具有極為獨特的意義;
對這個文明的特點、運作邏輯及其轉型過程的研究應當成為當代社會學乃至整個社會科學發(fā)展的新的靈感來源和動力源泉。而這種意義上的學術資源,只有歷史上資本主義文明的產生與演變才能與之相比。(孫立平,2002)
如果將共產主義作為一種獨特的文明來看待,社會轉型就是整個文明邁向現代文明的獨特之路。這里需要強調的是,如同資本主義文明一樣,共產主義文明也存在于人們的日常生活實踐,體現為運作社會生活的方式和一套互相聯系的邏輯。轉型社會學正是建立在對于整個共產主義文明及其轉型的理解之上,所形成的是有關這個文明及其轉型的系統(tǒng)知識,構成一個可以相對獨立地進行知識積累的領域。正是在這種學術關懷和學術抱負中,或者說正是基于對這個文明及其轉型的關注,孫立平提出了斷裂社會的論斷。自上個世紀末以來在前蘇聯、中東歐和中國發(fā)生的體制改革與社會轉型構成各個社會發(fā)展的契機與困局,也同時構成社會學研究的新議題與理論創(chuàng)新的寶庫,這就是比較資本主義研究的理論與實踐。這些社會主義或前社會主義國家過去幾十年的共產主義實驗及其正在經歷的歷史性轉型,與西方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相比,無論在起始點還是現實的結構性條件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發(fā)展邏輯上,都有著顯著的特性。具體而言,社會轉型的研究并不能直接訴諸作為強大理論工具的現代化理論和發(fā)展理論,這緣于轉型國家的社會轉型過程并不是從傳統(tǒng)社會開始的,F在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學者意識到,社會主義運動不是與現代性毫不相關的,恰恰相反,社會主義運動是對現代性的一種獨特反應,作為文明的一種形態(tài),它用新的框架組合了諸多的現代性因素(阿倫特,1993;
摩爾,1987)。而我們知道,對于人的理性的崇尚,恰恰是現代性的核心內涵。在阿倫特對極權主義體制的分析中,無論是作為極權主義體制基礎的“群眾”,還是其組織形式與意識形態(tài),都可以在其中發(fā)現現代性的元素。
對社會轉型的比較研究必須解決的基本問題在于新因素與舊因素之間的組合關系和模式,具體而言就是轉型前舊體制因素與要達到的轉型目標的新體制因素在轉型過程中的關系及其組合模式。這種關系與模式決定了社會的性質,有人以“政治資本主義”(political capitalism)、“權貴資本主義”(crony capitalism)對此種社會進行概括,而孫立平則將其表述為“斷裂的社會”。
何為斷裂社會?這個社會的主要斷裂帶又出現在哪里呢?在孫立平的闡述中,斷裂社會是一個更為貼近中國社會現實的概念。如果將斷裂社會理解為存在主要斷裂帶的社會,那么結構性的斷裂主要發(fā)生在這樣幾個層面:一是城市中失業(yè)下崗人員大量增加。這一由產業(yè)結構轉換和制度轉軌所帶來的失業(yè)并非暫時的、過渡性現象,即一些人樂觀估計的所謂改革的“陣痛”。對于失業(yè)下崗工人特別是其中的“4050人員”來說是根本性的喪失,因為這些失業(yè)者幾乎沒有可能回到主導產業(yè)或新的就業(yè)崗位中去,他們也失去了與單位制聯系在一起的社會福利和保障,因而他們事實上已經成為被社會轉型永久淘汰的人。斷裂的另一個層面發(fā)生在城鄉(xiāng)之間。中國社會大量的農村勞動力和人口與所造成的農業(yè)的細小規(guī)模使得農業(yè)越來越不能成為一個產業(yè),農村和農民顯然無法與日益工業(yè)化和現代化的社會成為一體,難以加入城市化進程,農民因而成為被拋到社會結構之外的最龐大的一個群體,人們常常說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其實是最大的社會斷裂帶之一。與城鄉(xiāng)之間的斷裂相關,由于戶籍制度的作用,農村勞動力流動和農民工問題映射出城市中另一種形式的社會斷裂。絕大多數農民工被排斥在主流勞動力市場之外;
而就社會身份和與此相關的種種待遇而言,他們不能享受各種社會保險和福利,經常遭遇歧視和侮辱,被視為二等國民。這一切無疑會滋生社會仇恨,產生社會沖突。
概括而言,斷裂社會在現實意義上首先指明顯的兩極分化——富裕與貧窮、城市與鄉(xiāng)村、上層與下層,社會沿著這條主要斷裂帶展開,幾乎分裂為兩個不同的世界。這種斷裂的含義既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既是經濟層面的,更是社會結構層面的。可以說,斷裂社會的實質,是幾個時代的成分并存,而互相之間缺少有機的聯系與整合機制(孫立平,2006)。
斷裂社會的特性決定了中國社會與文化各方面的特征,也向我們提出了許多難題。在“斷裂三部曲”的后兩部中,孫立平著力探討了導致社會斷裂的一系列社會失衡現象以及一個斷裂社會的運作邏輯。貧富差距懸殊、收入分配問題、貪污腐敗問題、國有資產流失、弱勢群體形成、社會沖突增加、信任結構崩塌、道德底線失守……,種種經濟生活、社會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全面失衡與失序,其實都緣于“社會權利的失衡”——不同群體在表達和追求自己利益的能力上存在的巨大差異。這種權利失衡不斷地復制并再生產出巨大的社會不公正與社會的裂痕,日趨呈現出孫立平所表述的結構性的上層階級化、下層碎片化,進而出現行動層面的上層寡頭化、下層民粹化的趨勢,即社會裂痕不斷擴大,鴻溝不斷加深。
走出失衡與斷裂社會的道路只能從制度的合理設定與安排中尋找。孫立平指出,權利的高水平均衡在宏觀制度框架上將體現為一種合作主義的憲政體制。隨著構建和諧社會目標的提出,“博弈——斷裂社會的利益沖突與和諧”成為第三本書的論述主題。當一個社會分化出不同的利益主體、各利益群體之間的聯盟與沖突不斷發(fā)生時,如何使利益博弈合法化,如何使不同利益主體特別是弱勢群體的利益表達和利益博弈成為可能,國家在利益博弈時代應為何種角色等等問題已經提上議事日程。關鍵在于如何建立利益博弈的機制和規(guī)則,國家作為有著相對獨立利益與目標的主體,如何實現其超越性與公正性。
“斷裂三部曲”雖然都不乏關注現實、針砭時弊之作,但卻不僅僅是時評或政策類的作品。它們既有作者對中國社會現實深切的感受與把握,又有多年來理論創(chuàng)新的抱負;
而且于平常中見宏大,于樸素中見深厚的學術功力與社會關懷。孫立平曾將布達佩斯學派對前共產主義國家市場轉型的研究,概括為四個方面的特點:第一,無論是對于市場轉型的研究,還是對于后共產主義社會的研究,布達佩斯學派所關心的主要是其正式組織和制度等結構性特征;
第二,對于結構性特征的關注,主要是通過大規(guī)模問卷調查的方式進行的;
第三,基本的理論視角是自上而下的,其對精英問題的重視,突出表現出這一視角的特征;
第四,作為上述三點前提和基礎的,是布達佩斯學派所研究的市場轉型國家,主要是東歐,特別是中歐的匈牙利,其市場轉型伴隨著政體的斷裂。如果將孫立平的一系列著作放在有關社會轉型的理論脈絡中看,其特點和貢獻可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概括。
二、從資本主義的比較研究到社會轉型的比較研究
以塞勒尼(Ivan Szelenyi)、伊亞爾(Gil Eyal)和唐斯利(Eleanor Townsley)等為代表的社會研究者,通過對蘇東社會劇變的探索,試圖講述中歐如何建造資本主義的故事,并由此提出向資本主義過渡的新理論。這一以新古典社會學作為理論標榜的研究強調的是“正在出現的資本主義的多樣性”,即比較資本主義研究。其主要問題意識清楚地呈現在其代表作《打造一個沒有資本家的資本主義》(Making Capitalism without Capitalists)一書中:資本主義轉型的初始條件如何影響到將要打造的資本主義種類?這個資本主義將在哪里打造?由誰來打造?比較資本主義研究聲稱有這樣一些特點或分析策略:起始于對導向資本主義不同路徑的觀察,比較不同時空中向資本主義過渡的情形;
主張資本主義永遠是一個描述社會行動者和制度多樣性組合的全稱術語,由此出發(fā)比較不同類型的資本主義;
相信行動者的社會屬性、階級能力和他們彼此斗爭的歷史結果,對各種類型的資產階級或資本家進行比較研究。
比較資本主義的研究,使“布達佩斯學派”得以命名并為學術界所承認。其理論的視野已經由市場轉型過程中的社會不平等和精英形成問題轉向整個社會的形態(tài)(后共產主義或后社會主義的資本主義社會)及其形成過程。具體來說,資本主義是一個以私人資本和擁有私人資本的資本家為基礎的社會,這構成了古典資本主義最重要的基礎。而“市場轉型理論”則是在面對一種與傳統(tǒng)的資本主義截然不同的資本主義形成過程:中歐地區(qū)是一種在市場機制引入之前不存在私人所有者階級的社會;
在這個社會中,技術-知識精英采納了一種新的、獨特的轉型策略——沒有資本家的資本主義形成。(塞勒尼等,2006)
以中歐作為基點的比較研究使上述研究者有兩個重要發(fā)現:第一,從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的過渡與從社會主義到資本主義的過渡有著非常不同的動力。前者是有恒產的資產階級成長起來并與貴族逐漸“融合”;
后者則是在共產主義解體時,權力被技術官僚派系或前異議知識分子及二者的不穩(wěn)定結盟所攫取。第二,盡管中歐缺乏一個有產階級,然而向資本主義的過渡卻是在一個較為發(fā)達的“公民社會”脈絡中進行的(塞勒尼等,2006,39-48)。金(King)和塞勒尼進一步將轉型國家分成幾種不同的類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例如:自下建立的資本主義——主要是東亞,特別是中國,在很大程度上包括越南。自上建立的資本主義——主要是東歐,特別是俄羅斯。由外到里建立的資本主義——主要是中歐國家,外國投資者特別是跨國公司在私有化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King & Szelenyi, 2004)
這一研究聚焦在分析與資本家先于資本主義、資本的起源或原始積累不同的資本主義形成過程,即資本主義為什么以及如何能夠在一個沒有資本家的經濟體制中出現。其主旨在于反對把資本主義概念化為只有單一的目的地,而探索資本主義的多樣性;
或者可以說以往是資本主義與非資本主義的比較研究,而“布達佩斯學派”則強調比較資本主義的研究。他們認為,前社會主義國家在從社會主義到資本主義的轉型中呈現出不同的軌跡,它們并沒有趨向于一種資本主義的模式,在一些重要的方面它們是互不相同的,甚至不同于被我們稱之為現代資本主義的體系?梢哉J為,它們正在走向新的尚未被認識的資本主義前景,由此可以揭示出世界資本主義大家庭中這些新的成員。
面對原社會主義陣營各個國家紛紛放棄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不同政治與社會取向的研究者做出了不同的理論反應。在福山宣告歷史的終結之后。塞勒尼、金等社會學家則試圖提出“資本主義類型學”的范疇,把轉向市場經濟的前蘇聯、中東歐和東亞的眾多社會主義國家分門別類地納入這個朝向資本主義運動的理論框架之中(King & Szelenyi, 2004) 。而作為社會學的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麥克·布洛維(Michael Burawoy)則繼承波拉尼的觀點,針對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前社會主義國家的市場轉型,提出了“第二次大轉變”(the Second Great Transformation)的論斷。布洛維指出蘇東和東亞各社會主義國家急劇轉變的經濟形態(tài)對社會學提出了新的任務:如果說馬克思、涂爾干和韋伯的古典社會學致力于解釋朝向市場經濟的第一次“大轉變”的話,那么我們應當如何使社會學再次投入,以把握第二次“大轉變”的挑戰(zhàn)呢? (Burawoy, 2000: 693)
從上述對社會轉型的研究中可以發(fā)現,制約轉型過程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就是歷史遺產。倪志偉等(Victor Nee And Yang Cao,1999)指出,所謂路經依賴就是由前存的制度框架所形塑的社會變遷軌跡。在經驗的層面上,路徑依賴是嵌入于制度安排的長期趨勢中。轉型比較研究的核心問題,是轉型前舊體制因素與要達到的轉型目標的新體制兩種因素在轉型過程中的關系及其組合模式。更具體地說,如果以權力代表舊體制,以市場代表新體制,就是權力與市場的關系及其組合模式。
正是在上述社會轉型比較研究脈絡下和對不同歷史遺產與制度背景的清醒認識中,孫立平從政體的斷裂與延續(xù)的角度提出了中國市場轉型的獨特過程和邏輯。蘇東的市場轉型是與政體的斷裂聯系在一起的,這意味著在大規(guī)模的市場轉型發(fā)生之前,政體和主導性的意識形態(tài)都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這就為名正言順的、大規(guī)模的、以國家立法形式進行的市場轉型提供了可能性。在這種轉型的過程中,在很短時間內,社會中基本的制度安排得到了根本的改造。與蘇東市場轉型的這一特點非常不同的是,中國的市場轉型過程是在基本社會體制框架(特別是政治制度)和主導意識形態(tài)不發(fā)生變化的前提下所進行的改革。這是一種與蘇東不同的市場轉型過程,而這一獨特過程所推動的“社會轉變”(social transformation)可具體概括為如下特點:
1、政體連續(xù)性背景下的漸進式改革!皾u進式改革”這個概念本身在中國具有多重的甚至是曖昧的含義。在改革策略的層面,“漸進式改革”與蘇東國家激進式的“休克療法”改革形成對照。而在其實質性內容的層面上,則是強調改革是在堅持社會主義基本制度和原則基礎上的自我完善。
2、權力連續(xù)性背景下的精英形成!皾u進式改革”導致的一個直接后果,是精英轉換過程的差異。塞勒尼等人的精英形成理論,是建立在“資本類型”和“資本轉換”兩個概念的基礎上的。在蘇東,不同類型資本的相對獨立性的形成,是以政體的非連續(xù)性為前提的。由于其市場轉型是與政權的更替同時進行的,這就大大削弱了過去的權力資本操縱其他類型資本的能力。而在中國市場轉型的過程中,由于經濟體制中從再分配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并沒有同時伴隨政權的更替,因而政治資本的強勢地位并沒有受到削弱。在此基礎上,中國市場轉型過程中精英的形成就表現為,并不是不同類型之間的精英的轉換,而是在過去十幾年改革過程中出現了一個握有文化資本、政治資本和經濟資本的總體性資本精英集團。
3、主導意識形態(tài)連續(xù)性背景下的“非正式運作”。政體斷裂背景下的市場轉型,基本上是以立法、通過正式制度推進的方式進行的。這種轉型過程,為正式制度發(fā)揮作用提供了廣闊的空間。而中國的市場轉型則發(fā)生在非常不同的背景之下,在整個轉型過程中,幾乎都伴隨著不間斷的意識形態(tài)爭論。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成為市場轉型的一種獨特的成本。為了縮小這種成本,改革的推進者們采取了兩種不同的策略。一是將新的改革措施或市場因素納入原有的意識形態(tài)當中,如“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等。另一種方式,則是“不爭論”。在實際的社會生活中,就是能做不能說。而實質性的改革措施,有許多是通過“變通”的方式,即正式制度的非正式運作方式進行的。(孫立平,2002)
這樣一種比較視角下的社會轉型研究與布達佩斯學派資本主義比較研究的區(qū)別之一在于比較焦點的不同:其更為關注的是權力與市場兩種因素的組合模式及其對于整個社會結構的意義,而不僅僅是社會轉向何種資本主義。
三、從關注精英到關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歷史命運
如上所述,塞勒尼等人比較資本主義研究的特點之一是以關注精英的自上而下視角為主,這取決于他們對中歐“沒有資本家的資本主義”特性的基本判斷——“后共產主義的資本主義是由一個寬泛界定的知識階層來倡導的,該階層致力于資產階級社會及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事業(yè)”。他們聲稱自己重要的分析策略之一是相信行動者的社會屬性、他們的階級能力,以及在他們之間彼此斗爭的歷史或然性結果,其旨在對各種類型的資產階級即精英進行比較研究。塞勒尼借用了布迪厄三種類型資本的理論,將后共產主義作為一個在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分層體系,其中文化資本處于支配地位。具體而言,隨著國家社會主義衰退及后共產主義的興起,政治資本的重要性正在下降,文化資本的作用逐漸上升;
經濟資本只能使擁有它的人位居社會等級制的中層;
“把資本從一種形態(tài)轉換為另一種形態(tài)是一項復雜微妙的事業(yè)”,而只有那些擁有豐厚文化資本而且有能力“轉軌”的人(在前共產主義中有頭銜的技術官僚派系或前異議知識分子),才能在轉型中居于社會等級制的頂端位置,而正是這些人打造了“沒有資本家的資本主義”。(塞勒尼等,2006,42-45)
在麥克·布洛維眼中塞勒尼等人顯然是“精英論”者,在他們看來,改革的動力主要來自于前社會主義國家中的精英階層,特別是握有文化資本的技術官僚和前異議知識分子。布洛維對比較資本主義研究的不滿主要在兩方面:一是批判視角的喪失,二是階級觀點的缺失。作為社會學的馬克思主義者,布洛維更為重視的是工人階級和底層民眾的歷史命運和歷史作用(Burawoy, 2000)。
布洛維的具體指責之一是,在研究視角上,塞勒尼對剝削和支配的忽視:“新古典社會學”是一個既沒有資本積累也沒有階級斗爭的理論;
指責之二在于,塞勒尼等人對從屬階級的忽視:支配階級和從屬階級之間的妥協(xié)奠定了支配階級之間聯盟的先決條件!靶鹿诺渖鐣䦟W”沒有把階級當作以“剝削”為核心機制的一種關系來看待,所以它雖然也分析各階層之間的關系,但基本上未把底層納入分析對象之中而僅把眼光局限于少數精英分子身上——而事實是,“資本主義的形成可以沒有資本家,但是不能沒有工人!辈悸寰S的貢獻至少向我們提示:面對“第二次大轉變”或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體制改革,不僅要研究知識分子、企業(yè)家、中央和地方政府官員的角色和作用,而且更要目光下移,關注社會底層,即那些承擔主要改革成本的普通工人、農民和其他勞動人民,關注他們的生存狀況和歷史命運(沈原,2006)。
不難看出,塞勒尼和布洛維都關注從社會主義向市場經濟的轉型及所導致的社會結構轉型,但其視角卻有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區(qū)別。從這一角度來看,孫立平及其清華社會學同仁對中國社會轉型的研究有著明確的“底層視角”。從多年來他們所從事的研究課題可以看到,農民、失業(yè)下崗工人、新失業(yè)群體、流動農民工、城市貧困人口等弱勢群體一直是其研究的主要對象。孫立平清楚地意識到,蘇東市場轉型的基本特點是經濟轉型伴隨著政體和意識形態(tài)的斷裂,這樣就為政治因素、正式制度、上層精英等發(fā)揮作用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因此,在研究這種市場轉型的時候,研究者關注上層精英的作用,關注精英替代與精英再生產以及這種替代與其擁有的資本類型具有什么樣的關系等問題,是理所當然的。但中國的市場轉型過程與之非常不同。由于市場轉型的許多具體過程是以“變通”的方式進行的,這就給下層官員甚至普通人提供了更多的空間和機會,使得他們可以在實踐的過程中進行新的創(chuàng)造。因而研究中國的市場轉型過程,就不能不關注他們的作用。
之所以注重分析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因為市場轉型的實踐邏輯往往是在那里產生的,也往往是從那里體現出來。這里涉及一個理論上的問題,即如何看待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意義何在?從日常生活的視角面對市場轉型的實踐過程,也意味著對正在形成的底層社會的關注。如果將目前正在發(fā)生的這樣一種社會變革看作是與波拉尼所說的“大轉變”具有同樣意義的社會變遷的話,不涉及普通人在這個過程中的狀態(tài)和作用,對這個過程的理解就不會是全面的。換言之,市場轉型以及由此導致的社會轉變的過程,是涉及到全體社會成員的過程?還是只涉及社會精英的過程?對于底層社會的研究,無疑將會豐富對市場轉型以及與之相伴隨的社會變遷的復雜性的理解。
準確地說,孫立平的研究視角并不僅僅是強調“自下而上”,更為重要的還在于,通過將“日常生活”看作是“上”“下”兩種力量互動的舞臺,來綜合“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種互相對立的視角。在對中國市場轉型過程的研究中,如何看待改革的利益與代價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誰是改革的動力?誰獲取了改革的最大利益?誰承擔著改革最沉重的代價?巨大的社會不公正是如何出現的?中國社會結構的定型化過程是社會分層還是階級形成?所有這些問題都不是僅僅有向上看或向下看的眼光所能看清的。在社會結構分析上,應該說孫立平關注的既不是精英以及誰支配社會,也不僅僅是工人或底層的狀況,而是不同社會力量之間的關系和相互作用,而社會斷裂即由此而發(fā)生。
通過對人們共同關注的一系列社會熱點、重點問題的分析解釋,孫立平尖銳地指出,20世紀90年代特別是9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社會分層結構的基本走向是兩種表面相互矛盾的趨勢的交織,一個趨勢是社會分化的不斷細化;
一個趨勢則是細化的碎片不斷聚合。在此背景下社會結構一系列重要變化的表現就是,貧富分化日益加劇且失控,兩極社會基本形成,社會結構出現多方面斷裂,一套原來未曾有過的社會生活運作邏輯開始出現。
斷裂社會所體現出的巨大的社會不公正的原因在于利益集團對改革的扭曲,如果以社會轉型比較研究的眼光來看,其形成的無疑是壞的市場經濟或壞的資本主義。在中國社會中則形成以占有大量資源為特征的強勢群體和以擁有大量人口為特征的弱勢群體或社會底層。前者有三個基本組成部分,即經濟精英、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他們不僅聚集起大部分資源和財富,而且其間已經形成比較穩(wěn)定的結盟關系,具有相當大的社會能量,能夠對整個社會生活產生重要影響,諸如對公共政策制定和執(zhí)行過程的影響、對公共輿論和話語形成的影響、造成弱勢群體對其的依附關系等等;
而與之對應的是人口眾多的弱勢群體,其主要構成部分為少數富裕農民之外的貧困農民、進入城市的農民工和城市中的失業(yè)下崗人員。這三部分人幾乎構成了中國人口的絕大多數。這個群體不僅在經濟上處于弱勢而且在政治、社會和文化上也是弱勢的。他們雖然人數眾多,但是能發(fā)出的聲音卻十分微弱甚或全然無聲。這個弱勢群體不同于通常所說的貧困人口,他們主要是社會轉型的產物,他們具有高度的同質性、群體性和集中性,(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可以說他們集中體現了“社會斷裂”的結構性特征。
弱勢群體的存在和特征表明社會的結構性斷裂不僅已經出現,而且開始凝固,這即孫立平所提出的分層結構的定型化。所謂定型化有這樣幾重社會學含義:第一,階層之間的邊界開始形成,例如體現在居住區(qū)域、消費、教育及審美品味等方面的區(qū)隔;
第二,階層內部認同的形成,“我們感”與“他們感”成為群體或階層認同的基本因素;
第三,階層之間的社會流動減少,底層群體幾乎失去向上流動的機會;
第四,社會排斥和階層的再生產,如教育等階級再生產機制的不平等。弱勢群體的全面弱化和弱勢的不斷再生產,成為中國社會最突顯的社會危機。斷裂社會所特有的社會運作邏輯是權力決定資源配置,因而必然造成贏者通吃、強者通吃的結果。強勢群體之所以顯得過強、超強,是因為弱勢群體的過弱。這種上層階級化、下層碎片化的“石頭與散沙”結構對于不同階層的行為會有重要影響,即存在著上層寡頭化、下層民粹化的危險。
從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歷史命運關注社會轉型有可能對西方的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理論提出挑戰(zhàn)或有所推進。許多社會學研究者試圖將公民社會理念用于中國社會,或努力發(fā)現中國改革過程中公民社會的形成,這無疑是良好的愿望或理想的期許。但是,面對中國社會的歷史與現實,首先要回答的問題應該是誰的公民社會?什么樣的公民社會?孫立平所分析的精英聯盟和上層階級化、下層碎片化過程可以說是對這一重要理論問題的中國式討論。
和諧社會并非沒有利益沖突和復雜矛盾的社會,而是能夠進行不同的利益表達、建立起利益均衡機制、不同的利益集團能夠進行利益博弈的社會;
這里的上限是利益的表達,底線是社會的穩(wěn)定。而使真正意義的利益博弈成為可能,必須有關于利益博弈的制度安排,建立博弈的機制和規(guī)則。這當中一個關鍵性問題是國家在利益博弈過程中的角色,即政府的超越性與維護社會公正的職能,也就是政府與廣大人民站在一邊、為廣大人民謀利益的基本職能。
四、從新古典主義社會學到實踐社會學
如果從社會學理論脈絡和意義的角度來看待孫立平的轉型社會學研究,應該專門談及實踐社會學的提出,即倡導一種“邁向對市場轉型實踐過程的分析”。
塞勒尼等人關于比較資本主義研究的一個重要的理論抱負就是建立一個向資本主義過渡(transition to capitalism)的新理論。這一稱為“新古典社會學”(neoclassical sociology)的理論對古典社會與經濟理論和后資本主義理論傳統(tǒng)都有所借鑒,但又都與之不同,其核心目標是解釋為什么資本主義能夠在一個并不存在握有恒產的資本家的經濟體制中出現。塞勒尼等人敏銳地意識到,共產主義的衰落是發(fā)給社會學家的請柬,“正如新古典經濟學隨著福利國家的隕落而興起一樣,共產主義的衰落為啟動新的研究綱領提供了機會”(塞勒尼等,2006,39)。
更重要的是,作者認為,“沒有資本家的資本主義”并不是僅僅具有地區(qū)性的意義,它實際上為資本主義提供了一種多樣性。更進一步的意義是,既然現在出現了這樣的一種現實:在沒有私人資本家的情況下,由不擁有私人資本的技術-知識精英打造了一種沒有資本家的資本主義,這必然會導致對究竟什么是資本主義這個古典社會學核心問題的重新理解。他們力圖將對這種社會形態(tài)的研究與社會學的經典理論聯系起來。在這一點上,“新古典社會學與社會學理論的經典著作頗為相像,它將主要關注現代資本主義的起源與特點”!皩︸R克思及韋伯來說,問題在于:導致現代資本主義的前提條件是什么,他們假設目標已是給定的”。古典社會理論將注意力聚焦于這些“前提”之上,即私人資本和擁有私人資本的資本家是資本主義形成的必要前提。然而“今日的資本主義卻是在社會主義的廢墟上打造出來的,是看起來最不可能的行動者、起步于最不可思議的出發(fā)點,卻恰好是正建造資本主義的人們”(塞勒尼等,2006)。新古典社會學正是由此起步,探尋資本主義的多樣性,新古典社會學對古典社會學理論的挑戰(zhàn)也正在于此。應該說,中、東歐的市場轉型過程為“新古典社會學”理論的誕生提供了基礎和土壤。
如果說塞勒尼等學者是韋伯傳統(tǒng)的繼承者,美國社會學家布洛維則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的繼承者和推進者。應該說“新古典社會學”與“社會學的馬克思主義”(Sociological Marxism)構成研究當代社會主義國家市場轉型的兩條不同的學術路線。前者對正在來臨的市場社會抱持積極肯定的態(tài)度,在他們看來,社會主義似乎就是走了一條彎路,人類社會最終還是要走向資本主義,盡管是不同類型的資本主義;
后者對市場社會乃至整個資本主義抱持批判和否定的態(tài)度,其基本立場仍為試圖超越資本主義;谇笆霾悸寰S對塞勒尼等人的批評以及他對“自下而上”視角的強調,可以認為他對社會轉型研究最重要的貢獻在于“把工人階級帶回分析的中心”(bringing working class back in)。在其著名的《生產的政治》( The Politics of Production) 一書中,他執(zhí)著堅持工人階級的歷史地位和歷史作用,堅持生產中心性的立場和觀點。正如沈原在概括布洛維的研究時明確指出的,“發(fā)展中國家和轉型國家正在變成全球產業(yè)工人階級的復興基地。其中,轉型中的中國社會正是至為重要的基地之一。根據日常生活經驗就可以做出的一個最直截了當的判斷是:當國際社會和經濟學家們異口同聲地斷言中國正在變成一座‘世界工廠’時,這個斷言的社會學意義已被一語道破:世界上最龐大的產業(yè)工人階級正在中國形成”(沈原,2006,)。
“社會學的馬克思主義”更多地看到轉型社會中工人階級的歷史作用。因此,面對“新古典社會學”提出的“轉型問題”,“社會學的馬克思主義”從自己的立場出發(fā)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必須關注工人階級在轉型期的歷史命運以及他們推動歷史變遷的能力。準確地說,這一點,同樣具有社會學理論上“新古典”的意義。也正是基于此,布洛維指出,這個時代所需要的不是搜集更多數據的常規(guī)的社會學,而是重新認知我們已經知道的東西的革命的社會學(Michael Burawoy, 2000)。
無論是“新古典社會學”的精英視角,還是“社會學的馬克思主義”的工人階級視角,在研究社會轉型中無疑都有其理論上的獨特貢獻。但在孫立平看來二者都更多地是一種行動者/社會結構視角。那么有沒有可能采取一種超越性的研究路徑和策略呢?以什么來超越結構視角呢?這就是實踐社會學的提出和“過程-事件分析”的倡導。概括地說,這一取向是以對中國市場轉型的經驗性研究為基礎,提出一種“對市場轉型實踐過程的分析”的研究路徑。這種研究路徑所強調的是面對市場轉型的具體實踐過程,通過對市場轉型中的過程、機制、技術和邏輯的關注,來實現對市場轉型的新的理解。這種路徑在方法上更加重視深度的個案研究,或者說更為強調從關注結構到關注過程的轉變。
進入市場轉型過程的實踐層面,意味著不能僅僅停留在制度、組織、要素、行動者等結構性特征上。在近年的研究中,以孫立平為代表的研究同仁一直在倡導一種實踐的社會學。這里所說的面對實踐的社會學,強調的不是社會學這門學科本身的實踐性,也不是社會學知識在實際社會生活中的應用性。實踐社會學所強調的是,要面對實踐形態(tài)的社會現象,要將一種實踐狀態(tài)的社會現象作為社會學的研究對象。那么,什么是實踐?什么是社會現象的實踐形態(tài)?孫立平認為,實踐狀態(tài)就是社會因素的實際運作過程。實踐社會學,所要研究的就是處于實際運作過程中的社會現象。對于過去人們主要從靜態(tài)角度關注的現象,如社會關系、社會結構等,實踐社會學意味著要從實際運作過程的角度重新加以關注。實際上,這涉及到對作為社會學研究對象的社會現象或社會事實的看法,或者說,涉及到對社會事實性質的根本設定。涂爾干認為社會學是研究社會事實的,但問題是,究竟什么是社會事實?社會事實的基本特征是什么?在傳統(tǒng)上,人們往往將社會事實看作一種固態(tài)的、靜止的、結構性的東西(在涂爾干那里是一種集體表象)。而面向實踐的社會學,則將社會事實看作是動態(tài)的、流動的。也就是說,社會事實的常態(tài),是處于實踐的狀態(tài)中。
應該說,實踐這一概念,是布迪厄領回來的。他對于實踐特征的分析,可以給我們非常重要的啟發(fā)。他講得最好的是實踐的緊迫性,因為這是實踐本身所獨有的。重要的不是緊迫性本身,而是通過緊迫性我們可以理解實踐的獨特性,即其靜態(tài)結構層面上不具有的品格。因為這種特性和品格,在實踐活動發(fā)生之前,是并不存在的。只有在實踐中,才出現了時空的問題,緊迫性才出現了。在借鑒了布迪厄實踐概念的同時,孫立平指出,布迪厄在把實踐社會學付諸實踐的時候卻失敗了,他對實踐的分析仍然是衷情于定量和結構分析,對于總體性本身在實踐中的生成機制,則幾乎完全沒有涉及到?梢哉f,他是用一種非實踐的精神與方式對待實踐的。原因是他將實踐抽象化了,于是實踐就死掉了。慣習、場域這樣的概念,無疑是非常有解釋力的,但卻沒有激活實踐。真正令孫立平思維活躍、感覺靈動的恰恰是得自于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豐富而又微妙的種種作為實踐狀態(tài)的社會事實。因而,只有再現實踐的鮮活、熱鬧的本性,我們才能真正地面對實踐,我們才可以看到實踐的獨特性之所在。在認識論意義和本體論意義上,孫立平提出了“實踐的增量”概念:即真正的社會事實,或真正的邏輯,時常只有在實踐狀態(tài)或過程中才能呈現出來。也就是說,這些事實或邏輯具有一種“結構上的不可見性”或者說結構具有某種遮蔽性。只有通過對實踐狀態(tài)和過程的分析才能把握上述事實或邏輯,就此而言,實踐超越了結構,實踐要比靜態(tài)的結構多出一塊東西。
以分析市場轉型過程的研究為例,正是由于政體連續(xù)性背景下的漸進式改革、權力連續(xù)性背景下的精英形成、主導性意識形態(tài)連續(xù)性背景下的“非正式運作”等獨特性,使得中國有著與蘇東頗為不同的轉型道路——在市場轉型的過程中,甚至是在市場機制已經成為整個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經濟整合機制的情況下,政治權力仍然繼續(xù)保持著對其他類型資本的控制和操縱能力。在這種情況下,不同類型資本的相對獨立性很難形成?梢哉f是高度不分化的總體性資本導致一個掌握著文化資本、政治資本和經濟資本的總體性資本精英集團的生成,也使得實質性的改革措施,有許多是通過“變通”的方式即正式制度非正式運作的方式進行的。例如“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等話語的形成,“打左燈,向右轉”的變通策略,中國獨特的非正式的私有化過程等等。所有這些都呈現出制度的正式制定與制度的實際運作或者說作為文本的制度與作為實踐的制度之間的背離。如果沒有關注實踐的過程性視角就無法認識與分析這樣一些根本的事實。這個問題的理論意義在于,許多古典理論,都建立在這樣一個假設的基礎之上,即極權式的權力與市場經濟是水火難容、此消彼長的,因為這涉及到兩種不同原則的資源配置方式。這顯然是一個經濟和政治的二元結構。而現在的問題是權力與市場親密聯姻,于是就出現了人們所說的權貴結合的問題,其中市場是權力在當中起作用的市場,而權力則是在市場當中行使(實踐)的權力。我們經濟社會生活中的許多利益的失衡、許多關系的扭曲,都往往與這兩個因素結合的過程和共同的作用有關。
在一系列經驗研究的基礎上,孫立平將對實踐狀態(tài)社會現象的研究概括為四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即過程、機制、技術和邏輯。正如前面已經表明的,過程實際上是進入實踐狀態(tài)社會現象的切入點,是接近實踐狀態(tài)社會現象的一種途徑。而在對過程的強調中,更應加以重視的是事件性的過程,因為實踐的邏輯,往往是在事件性的過程中才能更充分地展示出來。機制則是邏輯發(fā)揮作用的方式;
而技術則是指實踐中的行動者在行動中所使用的技術和策略。對這些技術和策略的強調,主要是為了凸現實踐活動中的主體性因素。實踐是實踐的參與者能動地發(fā)揮作用的過程,這種能動的作用,是塑造實踐邏輯的重要因素。而邏輯,則是我們研究的目標。實踐社會學在面對實踐狀態(tài)的社會現象的時候,要努力發(fā)現的就是實踐中的邏輯。
實踐社會學或者說對市場轉型實踐過程的分析不僅僅是一種研究方法或策略,而且是根本性的理論觀點和視角,涉及到如何看待研究對象的根本問題。從新古典社會學,到社會學的馬克思主義,應該說實踐社會學的提出在學術理論和方法論上又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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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型社會學研究與布達佩斯學派的區(qū)別主要在于:在比較的基本點上,轉型社會學更為關注的是權力與市場兩種因素的組合模式及其對于社會結構轉型的意義;
在社會結構分析上,轉型社會學關注的既不僅僅是精英以及誰在支配社會,也不僅僅是弱勢群體或社會底層,而是不同社會力量之間的關系和由此而產生的斷裂社會;
在方法論和研究路徑方面,轉型社會學更為強調對社會轉型實踐過程的分析。
作為一個社會研究者,特別是身處一個獨特的文明而這個文明又正在經歷獨特的轉型過程之中的研究者,最迫切需要的心智品質就是米爾斯所倡導的“社會學的想象力”(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當我們處于社會大轉變時期并試圖解釋這一轉型過程、回答當前各種社會問題時,這種想象力至少包括在微觀事實與宏觀結構之間進行穿梭的貫通能力,穿透歷史與現實的洞察能力,以及對一種文明的獨特邏輯和微妙運作的解析能力。一個好的社會研究者應該是最具社會學想象力的人——以渾厚的智慧和深沉的悲憫承擔起解釋、說明人類處境,啟示人的覺醒的責任。將社會科學作為一種公共智識的工具,將人類的理性和自由常存于心,這正是社會研究的學術使命和政治使命之所在,也是社會學者孫立平奮力前行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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