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林廳與養(yǎng)豬的老百姓本來有一個契約：豬價看好的時候，政府抽成；
豬價低落的時候，政府補助。這個政策是否智舉在此不論。最近市場奇壞，農(nóng)林廳采取了一項行動：片面毀約。而后廳長在報上說：希望農(nóng)民“體諒”政府、“支持”政府，不要控告政府。

　　臺電決定要建核廠，先用了老百姓幾百萬的錢之后，再來征求同意。反對的聲浪掀起之后，臺電一方面大作廣告宣傳，一方面說，請大家“體諒”政府、“支持”政府。

　　這些政府機械的首長之所以會對民眾有這樣的要求，當然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有權(quán)利作這樣的要求。從小學里的公民課本到大街上的海報標語，我們被灌輸?shù)挠^念是：人民對政府要“支持”、要“擁護”、要“愛戴”、要“感激”所謂“德政”。人民與政府的“對立”，是危險的。

　　這種觀念，這樣的字眼，不能稱為民主吧？！所謂政府，是為我這個市井小民做事的；
他凡做一件事，我要用監(jiān)督的眼光衡量他的效率與成果，做得好，是應(yīng)該的，做得不好，就得換人。我憑什么要不分是非，沒有條件地去“擁護”、“支持”政府！政府必須以實際的行動來贏取我的支持，他沒有權(quán)利全面地要求我的“愛戴”。事情做得好，更不是我必須涕淚感激的“德政”，是他“份內(nèi)”的責任。

　　農(nóng)林廳片面毀約，能要求受損的養(yǎng)豬戶支持嗎？政府可以毀約，那么屠宰商是否也可以拒絕繳納一頭豬四五百元的屠宰稅呢？屠宰商是否也可以在拒絕納稅之后要求農(nóng)林廳長“諒解”與“支持”呢？農(nóng)林廳如果不作補救的措施，而我們赤腳的養(yǎng)豬戶、屠宰商又不訴諸法律，這就表示臺灣的民主完全沒有生根。

　　臺電的作為就更令人心驚膽跳。不管核廠在生態(tài)、經(jīng)濟各方面考慮之下該不該建，它在計劃未通過之前，就先動用了老百姓的錢，本身就是一個值得議論的行為。它更在電視的兒童節(jié)目里，利用小學生以稚嫩可愛的聲音說：“老師說，核電廠對生態(tài)沒有任何破壞！”臺電真的是把我們的民眾當傻瓜來處理。

　　但是我們的民眾是不是傻瓜呢？

　　到大安戶政事務(wù)所去申請戶籍謄本，發(fā)覺幾十個人背貼背地擠在一個柜臺，柜臺后只有一個工作小姐埋頭苦干，其他部門的人卻輕松得很，談笑的談笑，吃糖的吃糖。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把正在踱方步的主任找了出來質(zhì)問。

　　“你為什么不能增加人手？”

　　主任擺出自衛(wèi)的姿態(tài)，不耐煩地說：“上面編制就是一個人，不能增加！”

　　一個女人扯開嗓門：“那你不能調(diào)動別的人來幫忙？你沒看到這兒擠得不像話？人家古亭區(qū)就不這么糟！”

　　主任生氣地回答：“古亭怎么樣與我無關(guān)！”

　　圍在他身邊的人愈來愈多，一個滿嘴金牙的女人大聲說：“那個小姐忙不過來，你這個主任就不能過去幫忙嗎？你這算什么公仆？”

　　主任推開群眾，走進辦公室，砰一聲把門關(guān)上。

　　這是令我高興的一幕。這個主任就是構(gòu)成所謂“政府”的一部分。像這樣缺乏效率、不知檢討、毫無服務(wù)觀念的政府“官員”當然不少，但是今天的人民已經(jīng)不是“愚民”。我很欣喜地看著大學生與學校當局熱烈地討論組織章程，大聲地提出反對的意見。我很安慰地看見智能不足兒童的母親集體到教育部去陳情，慷慨激昂地把現(xiàn)行制度對她們的子女不公平的地方一一指出，要求改善。

　　有指責，有要求，就算是“對立”，那么對立有什么不好？權(quán)利是爭取來的。人民如果相信政府是一個需要無條件“支持”、“擁護”、“愛戴’的東西，那這政府也真可以為所欲為了。就是要有“對立”的人民，監(jiān)督的人民，才可能有好的政府。從前教育不普及的時候，或許政府壟斷了知識，民眾不得不聽政府專家的領(lǐng)導。今天的臺灣，“在野”的知識說不定比“在朝”的還多，在這種情況下，政府能不經(jīng)溝通就一廂情愿地要求人民“支持”．“擁護”嗎？

　　“政府”，通常是個很嚇人的名辭，意味著權(quán)威、統(tǒng)治，非常的抽象。事實上，政府由個人組成，而只要是個人，就有個人的偏見、私欲、學識的限制、才智的不足。由各種有缺陷的個人所組織起來的政府，可能“完美”嗎？人民怎么可以閉起眼睛來，放心地“擁護”呢？

　　湯瑪斯·曼寫過一篇政治寓言似的小說，描寫一個魔術(shù)師如何用他的意志與偽裝徹底地瓦解了觀眾的意志。他的政治訊息是：如果沒有觀眾的“默許”，這個魔術(shù)師不可能得逞；
如果沒有人民群眾的“默許”，任何獨裁者也不可能得勢。也就是說，民主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必須經(jīng)過理性的爭取，不懂得爭取權(quán)利的人民，而受獨裁統(tǒng)治，那是咎由自取。

　　有一天搭計程車，跳過馬路上一個大坑，受驚之余，這個嚼檳榔的司機往窗外狠狠吐了口痰，罵了一句：“操國民黨！”

　　這個司機完全錯了；
他可以“操”養(yǎng)工處，可以“操”市政府，但路上一個坑，與國民黨這個政黨何干？他的咒罵完全不公平�？墒�，或許有一個可能的解釋：他罵黨，因為他不知道政府哪一個部門負責那一樁事，路上有坑的時候，他不知道該找誰負責；
換句話說，當他要爭取權(quán)利的時候（譬如行路無坑的權(quán)利），他并不知道有什么管道可循。

　　這是一體的兩面：如果政府只一味地要求人民盲目地“支持”、“擁護”，而不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如何由各種管道去爭取各種權(quán)利，倒過來，當人民不滿的時候，他的指責也就變成盲目地亂指一通。我們要的是敢于面對現(xiàn)實、接受挑戰(zhàn)，勇于負責的政府，但是要促成這樣的政府，我們更需要有批判能力、有主動精神、有理性的人民；
歸根究底，實在是一句老生常談：幾流的人民就配幾流的政府。這篇文章能夠刊登，也算是一個小小的指標吧？

　　原載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九日《中國時報·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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