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儒敏:北大“三窟”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這個標題有些費解,所謂“三窟”,是指我這幾十年在北大校園的幾個住處。不是同時擁有的所謂“狡兔三窟”,而是先后3個“定居”點。時過境遷,這些地方都變化很大,人事的變異更多,寫下來也是一種念舊吧。
1981年我從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起先被安排住到南門內的25樓學生宿舍,說是臨時的,和李家浩(后來成了著名的戰(zhàn)國文字研究專家)共處一室。李兄人極好,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除了看書就是睡覺,偶爾用很重的湖北腔說些我不怎么明白的“文字學”。我們倒是相安無事。住25樓的都是“文革”后畢業(yè)的第一屆研究生,多數(shù)拖家?guī)〉模献紊硭奚岵环奖。大約住了快一年吧,這些“老童生”就集體到朗潤園當時北大黨委書記家里“請愿”,要求解決住房問題。果然奏效,不久,就都從25樓搬到教工宿舍。1982年我住進21樓103室。本來兩人一間,系里很照顧,安排和我合住的是對外漢語的一位老師,還沒有結婚,可以把他打發(fā)到辦公室去住,這樣我就“獨享”一間,有了在北大的家,妻子帶著女兒可以從北京東郊娘家那里搬過來了。
這算是我在北大的第一“窟”。
21樓位于燕園南邊的教工宿舍區(qū),類似的樓有9座,每3座成一品字型院落。東邊緊挨著北大的南北主干道,西邊是學生宿舍區(qū),往北就是人來人往的三角地。全是筒子樓,灰色,磚木結構,三層,大約六十多個房間。這個宿舍群建于五十年代,本來是單身教工宿舍,可是單身漢結婚后沒有辦法搬出去,而我們這些有家室的又陸續(xù)搬了進來,實際上就成了家屬宿舍了。每家一間房子,12平米左右,只能勉強放下一床(一般都是蔍架床),一桌,做飯的煤爐或煤氣罐就只能放在樓道里,加上煤餅雜物之類,黑壓壓的。記得80年代初有個電影《鄰居》,演的那種雜亂情景差不多。每到做飯的時候,樓道煙熏火燎,很熱鬧,誰家炒蘿卜還是燜羊肉,香味飄散全樓,大家都能“分享”。缺個蔥少個姜的,彼此也互通有無。自然還可以互相觀摩,交流廚藝,我妻子就從隔壁閆云翔(后來是哈佛大學的人類學博士)的太太那里學會熘肝尖的。有時誰家有事外出,孩子也可以交給鄰居照看。曹文軒老師(如今是知名作家)住在我對門,他經常不在,鑰匙就給我,正好可以“空間利用”,在他屋里看書。21樓原“定位”是男宿舍,只有男廁所,沒有女廁所,女的有需要還得走過院子到對面19樓去解決。(19樓是女教工宿舍,也一家一家的住有許多男士。陳平原與夏曉紅結婚后,就曾作為“家屬”在19樓住過。)水房是共用的,每層一間。夏天夜晚總有一些男士在水房一邊洗冷水澡,一邊放聲歌唱。當時人的物質需求不大,人際關系也好,生活還是充實而不乏樂趣的。那幾年我正處于學術的摸索期也是生長期,我和錢理群、吳福輝等合作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最早一稿,就是在21樓寫成的。
不過還是有許多頭疼的事。那時一些年輕老師好不容易結束兩地分居,家屬調進北京了,可是21樓是單身宿舍,不是正式的家屬樓,公安局不給辦理入戶。我也碰到這個問題。那時我是集體戶口,孩子的戶口沒法落在北大,要上學了,也不能進附小。又是系里出面周旋,花了很多精力才解決。連煤氣供應也要憑本,集體戶口沒有本,每到應急,只好去借人家的本買氣。諸如此類的大小麻煩事真是一樁接一樁,要花很大精力去應對。錢理群和我研究生同學,同一年留校,又同住在21樓,他更慘,和另一老師被安排在一層的一間潮濕的房子(原是水房或者廁所),沒法子住,要求換,便一次次向有關機構申請,拖了很久,受盡冷遇,才從一樓搬到二樓。我開玩笑說,老錢文章有時火氣大,恐怕就跟這段遭遇有關。有時我也實在覺得太苦,想挪動一下,甚至考慮過是否要回南方去。當時那邊正在招兵買馬,去了怎么說也有個套間住吧?墒且股钊遂o,看書寫字累了,走出21樓,在校園里活動活動,又會感覺北大這里畢竟那么自由,舍不得離開了。
五十年代以來,北大中文系老師起碼三分之一在19、20或21樓住過。與我?guī)缀跬瑫r住21樓的也很多,如段寶林(民間文學家)、錢理群(文學史家)、曹文軒(作家)、董學文(文藝學家)、李小凡(方言學家)、張劍福(中文系副主任)、郭銳(語言學家),等等。其他院系的如羅芃(法國文學學者)、李貴連(法學家)、張國有(經濟學家、北大副校長)、朱善璐(北京市委副書記),等等,當初都是21樓的居民,彼此“混得”很熟。20多年過去,其中許多人都成為各個領域的名家或者要人,21樓的那段生活體驗,一定已在大家的人生中沉淀下來了。
我在21樓住了3年,到1986年,搬到暢春園51樓316室。這是我在北大的第二“窟”。
暢春園在北大西門對過,東是蔚秀園,西是承澤園,連片都是北大家屬宿舍區(qū)。暢春園可是個有來歷的地方。據(jù)說清代這里是皇家園林別墅,有詩稱“西嶺千重水,流成裂帛湖,分支歸御園,隨景結蓬壺”(清代吳長元《宸垣識略》),可見此地當時水系發(fā)達,秀潤富貴。康熙皇帝曾在此接見西洋傳教士,聽講數(shù)學、天文、地理等現(xiàn)代知識。乾隆、雍正等皇帝也曾在此游玩、休憩。如今這一切都煙消云散,只在北大西門馬路邊遺存恩佑寺和恩慕寺2座山門,也快要淹沒在燈紅酒綠與車水馬龍之中了。八十年代初北大在暢春園新建了多座宿舍,每套90平米左右,三房一廳,當時算是最好的居室,要有相當資歷的教授或者領導才能入住。為了滿足部分年輕教工需要,在暢春園南端又建了一座大型的筒子樓,綠色鐵皮外墻,五層,100多間,每間15平米,比21樓要大一些。我決定搬去暢春園51樓,不因為這里房子稍大,而是為這里是正式的宿舍,可以入戶口,不用再借用煤氣本。
畢竟都是筒子樓,這里和21樓沒有多大差別,也是公共廁所,也不用在樓道里做飯了,平均五、六家合用一間廚房。房子還是很不夠用,女兒要做作業(yè),我就沒有地方寫字了。那時我正在攻讀博士學位,論文寫作非常緊張,家里擠不下,每天晚上只好到校內五院中文系教研室用功。51樓東邊新建了北大二附中,當時中學的操場還沒有圍墻,我常常一個人進去散步,一邊構思我的《新文學現(xiàn)實主義的流變》。生活是艱苦的,可是那時“出活”也最多,每年都有不少論作發(fā)表,我的學業(yè)基礎很大程度上就是那幾年打下的。51樓的居民比21樓要雜一些,各個院系的都有,不少是剛從國外回來的“海歸”。如劉偉(經濟學家,現(xiàn)北大經濟學院院長)、曾毅(人口學家)都是鄰居,我在這里又結識了許多新的朋友。這里還有難忘的風景。我們住房靠南,居然還有一個不小的陽臺,往外觀望,就是大片稻田,一年四季可看到不同的勞作,和變換的景色。后來,稻田改成了農貿市場,再后來,農貿市場又改成了公園,那時我們已經離開暢春園。偶爾路過55樓跟前,想象自己還站在三層的陽臺上朝外觀望,看到的公園雖然漂亮,可是不會有稻田那樣富于生命的變化,也沒有那樣令人心曠神怡。還是要看心境,稻田之美是和二十多年前的心緒有關吧。
后來我又搬到鏡春園81號,那是1988年冬天。
這是我在北大的第三“窟”。
鏡春園在北大校園的北部,東側是五四操場,西側是鳴鶴園和塞克勒博物館,南邊緊靠有名的未名湖。這里原為圓明園的附屬園子之一,乾隆年間是大學士和珅私家花園的一部分,后來和珅被治罪,園子賜給嘉慶四女莊靜公主居住,改名為鏡春園。據(jù)史料記載,昔日鏡春園有多組建筑群,中為大式歇山頂?shù)钐闷唛海袄群髲B,東西附屬配殿與別院,復道四通于樹石之際,飛樓杰閣,朱舍丹書,甚為壯觀。(據(jù)焦熊《北京西郊宅園記》)后歷滄桑之變,皇家庭院多化為斷壁殘垣,不過也還可以找到某些遺跡。過去常見到有清華建筑系學生來這里尋覓舊物,寫生作畫。九十年代初在此修建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工人還從殘破舊建筑的屋頂發(fā)現(xiàn)皇家院落的牌匾。六、七十年前,這里是燕京大學教員宿舍,包括孫揩第、唐辟黃等不少名流,寓居于此。五十年代之后成為北京大學宿舍區(qū),不過大都是四合院,逐步加蓋,成一個個大雜院。其中比較完整的院落,一處是76號,原王瑤教授寓所(曾為北洋政府黎元洪的公館,現(xiàn)為北大基金會),另一就是我搬進的鏡春園82號。
這個小院座北朝南,院墻虎皮石壘砌,兩進,正北和東、西各有一廂房,院內兩顆古柏,一叢青竹,再進去,后院還有幾間平房,十分幽靜。五十年代這里是著名小說家和紅學專家吳組緗先生的寓所,后來讓出東廂,住進了古典文學家陳貽焮教授。再后來是“文革”,吳先生被趕出院門,這里的北屋和西屋分別給了一位干部和一位工人。陳貽焮教授年歲大了,嫌這里冬天陰冷,于1988年搬到朗潤園樓房住,而我則接替陳先生,住進82號東屋。雖然面積不大,但有一個廳可以作書房,一條過道聯(lián)結2個小房間,還有獨立的廚房與衛(wèi)生間。這一年我42歲,終于熬到有一個“有廁所的家”了。
我對新居很滿意,一是院子相對獨立,書房被松柏翠竹掩映,非常幽靜,是讀書的好地方。《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就是在這里磨成的。二是靠近未名湖,我喜歡晚上繞湖一周散步。三是和鄰居關系融洽,也很安全,我們的窗門沒有任何防盜加固,晚上不鎖門也不要緊,從來沒有丟失過東西。四是這里離76號王瑤先生家只有五、六百米,我可以有更多機會向王先生聆教。缺點是沒有暖氣,冬天要生爐子,買煤也非易事,入冬前就得東奔西跑準備,把蜂窩煤買來摞到屋檐下,得全家總動員。搬來不久就裝上了電話,那時電話不普及,裝機費很貴,得五、六百元,等于我一個多月的工資,確實有點奢侈。我還在院子里開出一塊地,用籬笆隔離,種過月季、芍藥等許多花木,可是土地太陰,不會侍候,總長不好。惟獨有一年我和妻子從圓明園找來菊花種子,第二年秋天就滿院出彩,香氣襲人,過客都被吸引進來觀看。院子里那叢竹子是陳貽焮先生的手栽,我特別費心維護,不時還從廚房里接出水管澆水,春天等候竹筍冒出,是一樂事。陳貽焮先生顯然對82號有很深的感情,他在這里住了20多年,《杜甫評傳》這本大書,就誕生于此。搬出之后,陳先生;貋砜纯。還在院墻外邊,就開始大聲呼叫“老溫老溫”,推開柴門,進來就坐,聊天喝茶。因為離學生宿舍區(qū)近,學生來訪也很頻繁,無須電話預約,一天接待七、八人是常有的。我在鏡春園一住就是13年,這期間經歷了中國社會的大變革,也經歷了北大的許多變遷,我在這里讀書思考,寫作研究,接待師友,有艱難、辛苦也有歡樂。這里留下我許多終生難忘的記憶。
前不久我陪臺灣來的龔鵬程先生去過鏡春園,82號已人去樓空,大門緊閉,門口貼了一張紙,寫著“拆遷辦”。從門縫往里看,我住過的東廂檐下煤爐還在,而窗后那片竹子已經枯萎凋殘。據(jù)說82號以東的大片院落都要拆掉改建,建成 “現(xiàn)代數(shù)學研究中心”的研究室了。報紙上還有人對此表示不滿,呼吁保留燕園老建筑。但最終還是要拆遷的。我一時心里有點空落落的。
我是2001年冬天搬出鏡春園,到藍旗營小區(qū)的。小區(qū)在清華南邊,是北大、清華共有的教師公寓。這是第四次喬遷,可是已經遷出了北大校園,不能算是北大第四“窟”了。藍旗營寓所是塔樓,很寬敞,推窗可以飽覽頤和園和圓明園的美景,但我似乎總還是很留戀校園里的那“三窟”。我的許多流年碎影,都融匯在“三窟”之中了。
作者簡介:
溫儒敏,1946年生,籍貫廣東紫金。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北大中文系主任。
1969年中國人民大學語文系畢業(yè),曾在廣東韶關基層工作多年,197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讀研究生,1981年獲文學碩士學位,1987年獲文學博士學位。
現(xiàn)兼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國家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評審委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主編,人教版新課標《高中語文》教材執(zhí)行主編,教育部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修訂專家組召集人,教育部授予國家級教學名師。曾任南京大學、華東師大、西安交大、武漢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韓國高麗大學、法國波爾多蒙田大學等校的客座教授或兼職教授。完成4項國家級研究課題。獲得過6項國家級與省部級獎項。
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文學理論、比較文學和語文教育的研究與教學。主要著作有《新文學現(xiàn)實主義的流變》(1987)、《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1993)、《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合著,1998年)等10種,編著有《比較文學論文集》(1987年),《中西比較文學論集》(1988年),《高等語文》(合作,2003)等13種,發(fā)表論文約2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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