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維:警惕資本下鄉(xiāng)奪走農民土地
發(fā)布時間:2020-06-1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文/本刊記者 張 程
潘維認為:土地應流轉給農村集體,農村要把拋荒的農地和空置的宅基地流轉集中到現(xiàn)有的農村集體手里。農民應該自愿進城,而非被資本逼迫進城
潘維有點怪,一個國際關系學教授,卻常常偏離“主業(yè)”,去研究農業(yè)、農村。潘維認為是受自己導師的影響,作為我國經濟學界元老陳翰笙的關門弟子,他希望能延續(xù)先師的精神薪火。
十七屆三中全會召開之后,農村土地流轉成為各界熱議的話題。更有學者認為,應該實行土地私有化,這樣,擁有土地所有權的農民就會有更多的發(fā)言權。比如,清華大學秦暉教授就持這樣的觀點。潘維的觀點與秦暉恰恰相反,他認為當代世界不存在絕對的土地私有化。
潘維不贊成“資本下鄉(xiāng)”。他認為:農村要把拋荒的農地和空置的宅基地流轉集中到現(xiàn)有的農村集體手里,要加強農村集體的作用。
當代世界不存在絕對的土地私有權
《新財經》:最近,有關農村土地流轉的話題很熱。許多人認為在目前土地歸集體所有的制度框架下,農村集體土地轉為非農用地,獲益最多的是權力和資本,農民利益受到了侵犯。因此,有人提出應該對現(xiàn)有農村土地制度進行改革,比如私有化。對此,您怎么看?
潘維:我覺得這種判斷很輕浮。其一,農地轉為非農用途的數量很少,涉及人口也很少,并非全國農村普遍存在的情況。近二十年來,流轉為非農用地的只占農地總面積的5%,憑什么依據這5%,就要改變整個農村的土地制度呢?
確實,目前存在農地征用價格不合理的問題,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國家的征地補償標準缺乏與時俱進的彈性。第二,部分有特權的人,強買農地和林地,用于種植經濟作物或蓋別墅、開小礦。這種“資本下鄉(xiāng)”給農民的補償很低,還搞“分期付款”,不能保障失地農民的生活。有人認為這是集體所有制的原因,這與集體所有制何干?恰恰是因為集體所有制被虛化和村行政的灰色化,“公司”才有機會勾結腐敗官員,去俘獲村干部。
《新財經》:有人認為恰恰是因為集體所有制的原因,才出現(xiàn)了上述問題。他們贊成實行土地私有化,讓擁有土地所有權的農民有更多發(fā)言權。
潘維:從法律意義上講,當代世界不存在絕對的土地私有權。權屬是為了使用,干預使用就是干預權屬。全世界的政府,包括我們的近鄰日本政府,都干預土地的使用,一直干預到每塊土地的具體使用。越南政府搞了耕地和房基地的私有化,結果很糟糕。若不是越南政府維持了對土地用途的嚴厲干預,后果不堪設想。我國的香港特區(qū)和新加坡被美國某權威機構連年評為世界上“最自由”的兩個經濟體,但那里的土地也是“國有”的。土地私有與否,與經濟自由沒有直接聯(lián)系。
縱觀世界史,從來就沒存在過“清晰”的土地私人權屬。所謂集體土地“產權不清晰”和“所有者缺位”的說法,是自造的貌似“學術”的概念,目的是改變我國農村的集體所有制,為資本下鄉(xiāng)鳴鑼開道。
《新財經》:為什么世界上不存在“清晰的”土地私有權?
潘維:土地事關“生存安全的道義”,事關國家的安全穩(wěn)定。主要有三點:
第一,土地不會增加,但人口會增加,所以對土地使用的要求也會增加。多數產品數量可以按供求增減,符合市場機制,清晰的私人權屬有助于商品生產的繁榮。但土地是有限的,天然具有能使貨幣保值的作用,因此,持有大量貨幣的人當然會炒作有限的土地,通過炒作來集中土地,推高土地價格,而土地炒作與農民收益無關,與農業(yè)發(fā)展更無關。
第二,土地是人“安身立命”的地方,人類吃住的生存權是最重要的。道義經濟的核心是保障人民吃住生存的基本安全,是所有“經濟”道理的基礎;
而吃住安全的基本權利來自土地,土地權利來自政府根據人口變化而公平地調整土地的使用——不是來自土地的私有。
第三,無論怎么集約,農業(yè)都不賺錢。按分秒產出的第二和第三產業(yè)(制造業(yè)和服務業(yè))才是現(xiàn)代人類財富的主要來源,依季節(jié)產出的種植和養(yǎng)殖業(yè)早已不是人類財富的主要來源,只是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
土地可以保生存,但不能讓農民致富
《新財經》:為什么農業(yè)就不能賺錢?
潘維:我舉個例子,美國農民(農場主)平均擁有3000畝耕地,但有了規(guī)模經營,他們依然無力致富,還得靠政府補貼才能生存。美國人吃牛肉,政府就用納稅人的錢補貼養(yǎng)牛的農民。在美國,每頭牛每天可獲得2.2美元的補貼,合人民幣每年5500元。美國政府還補貼休耕土地,農民不種地照樣有收入。如果美國農民賺錢,政府不會去補貼農業(yè),就這么個補貼法,也沒聽說哪個美國農民致富了。而我國呢?在我國,2007年農民人均純收入只有4140元。美國農民擁有3000畝土地也沒能致富,(中國)農民人均只有2畝耕地,再怎么集中也難以致富吧?
所以,農村的耕地和宅基地不是致富的手段,我國的農民要致富只能另尋他途。目前,單純的農業(yè)收入只占我國農民收入的16%左右。耕地和房基地雖然不能讓農民致富,卻是他們的“生命線”。
在有農業(yè)的國家,政府都立法限制農地轉為他用,防止資本吞噬農用地。這就是“道義經濟”,其保障了城市人在內的所有人的糧食安全,是適用于全世界的規(guī)則。
《新財經》:但土地流轉集中,實行規(guī)模經營后,可以提高土地的使用效率和收益。
潘維:土地集中或許可以增加一點農業(yè)生產效率和效益,集中也是應該的。但問題是利潤歸誰?歸集中土地的人?還是平均分配給原來擁有土地的8億農民?
還有人認為土地流轉后能盤活農村固定資產以擴大內需,增加廉價勞動力,這當然可以做到。但是,農村人均的2畝地和房基地不是資產,是包括2億農民工在內的8億農村人的生存“生命線”。有人說賣房賣地的錢能讓農民在城市投資,這種話鬼才相信。先不說農民,靠工資過活的城市人,也沒有多少有能力去投資理財而保證不虧本的。
《新財經》:清華大學的秦暉教授在其長文《十字路口的中國土地制度改革》中有這樣的觀點,“說從社會保障的角度講不能讓它私有,我覺得這也是極荒唐的”,可以實行全民低保。您怎么看?
潘維:現(xiàn)在要全民低保,8億農民,你給我算算,怎么保?
農民進城不能冒進
《新財經》:您剛才也提到,土地需要集中。土地集中后,失去了土地的農民怎么辦?讓他們進城?
潘維:是的,我國農村的未來不在農業(yè),不在農村,而在城市。讓大量農民走出農村,走向中小城市和大城市,使我國農村人口降低到總人數的10%以下。但是,這在短期內不可能實現(xiàn),最樂觀的估計,至少也要六十年才能完成。
有少數學者主張,以個體“永佃”(中國歷史上存在過一種獨特的土地制度——永佃制,即只要佃農按約交租便可永久保有佃耕業(yè)主土地的權利)來虛化集體所有制,讓“資本下鄉(xiāng)”集中土地,并號稱這是代表農民的愿望。然而,這是菲律賓道路,是印度道路,是拉美道路,是資本至上的“主義”。
《新財經》:目前,我國有數量龐大的農民工在城市和農村之間奔波,有人提出可以給流動民工城市戶口,讓他們在城市定居。
潘維:事實上,有能力在打工城市定居的民工是極少數。對大多數民工而言,農村老家的家庭承包地和宅基地才是他們生存安全的保障,是他們留守親人的保障。在農村的土地上,他們才有歸屬感。
有人說,給農民戶口他們就能在城市定居。說這話的人如果不是無知,就是故意撒謊。用一紙空洞的城市戶口來換取農民的土地和宅基地,如同赤裸裸的搶劫。
還有人說,現(xiàn)在的城市足以承擔失地農民的生活。我希望他們去印度和拉美的貧民窟實地去看一看,比較一下那里貧民窟的生活和我國農村有房有地有學校的生活,做個誠實的結論。
農民在鄉(xiāng)下有地有房有學校,你非要把他趕到城市貧民窟里,這是食洋不化。我們要好好走中國道路,我們不能再拿資本逼農民進城。
應加強農村集體的作用
《新財經》:我國農民收入長期停滯,大量土地撂荒,農民就這樣繼續(xù)窮下去?解決中國農村問題的出路在哪里?
潘維:我也贊同土地適度集中,但關鍵是農地流轉集中到誰手里。
我認為,土地應流轉給農村集體。削弱農村集體,就阻礙了進城農民的退出機制。
農村要把拋荒的農地和空置的宅基地流轉集中到現(xiàn)有的農村集體手里。這樣,越來越少的農民會擁有越來越多的耕地,進入一個良性循環(huán)。這樣做,農村社區(qū)就會有錢有權,不斷加強和鞏固,成為對接城市援助的橋梁。隨著城市化進程,農民進一步減少,農村社區(qū)就會像波浪一樣不斷向前推進。
加強農村集體,鞏固農村集體,農民才能自愿進城,而不是被資本逼迫進城,他們留在鄉(xiāng)下的親戚們才有與退出者們共同富裕的希望。也就是說,實行“共有私用,統(tǒng)分結合,雙層經營”的農村集體才能真正保證農民的利益。
《新財經》:現(xiàn)在農村基層村舍組織已經削弱了,其作用也并不明顯了。真有必要再加強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作用嗎?
潘維:削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是20世紀末政府的重大失誤。實行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是對的。后來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集體又強大起來了,結果自由派說這樣不好,對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進行改制,F(xiàn)在為節(jié)約行政成本,搞合村并鎮(zhèn),我認為這是違反國家法律的。憲法說村民自治,怎么能說合就合?
集體的功能全部喪失,資本和國家就直接面對個體農民。沒有集體的農民是分散軟弱的。較之集體,個體農戶基本不具備抵抗強大資本的能力,很容易被各個擊破。中國農村的興旺史就是農村社區(qū)的興旺史,而中國農村的衰敗史就是農村社區(qū)集體的衰敗史。
《新財經》:有些學者認為“集體化”是專制的產物,人們在自由市場條件下完全可以實現(xiàn)自我集體化。
潘維:世界上有自我集體化嗎?我沒聽說過。這是玩概念,歷史不是這樣的。一個集體、一個社區(qū)一定要有一個頭,這個頭說話一定得算數。
集體有一定的強制性,蛇無頭不行。在哪里都有支配與被支配,思想本身就是一種支配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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