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 人物采訪 [柴靜對抗柴靜]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一 柴靜和柴靜長得別無二致。 前一個生于1976年,女,中央電視臺記者。后一個則只有當這個記者采訪時才準時出現。 是“她”在與新聞當事人對話,問答!八笔撬膽(zhàn)斗版和加強版,“她”會作出超出她經驗之外的反應,這些反應令她意外和吃驚,但她總是發(fā)現,“她”比她更對。
“你知道在賽馬跨越障礙的時候,最好的賽手的心態(tài)是你既不要鞭策它,也不要控制它,你要完全地信任它。采訪前我做準備,有時沒想到這個問題我怎么辦,通常智力不能抵達的時候,我會跟自己說,你得信任一下那個叫柴靜的人,她更接近直覺,你別拉韁繩!
11月8日,記者節(jié),在央視舊臺址附近的一間咖啡廳,參加完節(jié)目播出以來首次總結會的柴靜如此向我描述她的工作體驗。過去三個月中,她于每周日晚22點36分,坐鎮(zhèn)新改版的《看見》節(jié)目,對話姚晨、李陽、藥家鑫案雙方父母和北航16歲博士張?煬等人,就傳播率和隨后引發(fā)的平面媒體跟進而言,反響可謂不俗。節(jié)目制片人李倫欣然告訴本刊記者,《看見》已經“小幅超額”完成收視率任務,這對一檔仍在邊做邊找準確定位的新節(jié)目來說,值得表揚。
對柴靜的采訪一直深陷埋伏圈。但凡起身告別,鄰桌的客人都會跟過來遞名片,要她簽名。一個服務生神速地脫掉圍裙,掏出手機拍攝合影。人們事先排練好一般說著同樣的話:喜歡你的節(jié)目。
但她最近常常不喜歡“她”。尤其是李陽家暴事件那一期(9月25日《沉默在尖叫》),觀眾沒看出什么異樣,她打幾個電話問反饋,朋友都說好,但“電視上這個人就是讓我不舒服了”。
在那次采訪中,李陽突然把話題引向柴靜,試圖尋求共鳴和佐證:“在我心目中你是一個事業(yè)強人,我相信你會有大量時間撲在工作上,你沒得選擇的!
柴靜未置可否:“我覺得如果我沒有辦法對我身邊的人盡到應有的愛和責任,我其實是沒有能力來完成一個好的采訪的!
“那不是,你只要完成你對你爸爸媽媽的責任,其實丈夫并不是最重要的人!
柴靜笑起來,加碼了自己的分貝:“你知道伴侶是人類最親密的關系!”為了說明這個親密,她把手心貼在一起。
看過播出,柴靜對兩個回合的口舌之辯耿耿于懷。跟李陽悄然形成的對立,讓屏幕前的她著實沮喪。對面發(fā)來一個力,她急于用一套與之相反的價值觀反擊回去,她說這是在《新聞調查》時期的對抗性采訪造成的習慣。
二
“我以前有一個特點是反問比較多,但我現在看到另一種可能,不去問‘難道不是怎么怎么樣嗎’,而是問‘你為什么這么想’。他對家庭的看法跟我不同,但不同又怎樣呢,你只需要去了解怎么不同,為什么不同,就這兩個問題就夠了。對方的任何東西都不應該讓你意外!
“你想,要是托爾斯泰采訪李陽,他會意外嗎?”她反問我。
托爾斯泰被柴靜頻頻提起。《安娜?卡列尼娜》正被她視為自己當下的“圣經”。來《看見》后,每次出差柴靜都帶這本書,在空白處做做筆記,慨嘆“虛構可以比人生更真實”。她說,這導致她現在的選題有一種“文學感”。
像一個特別挑剔指揮家的古典音樂唱片愛好者,柴靜為讀《安娜》專門找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沖的是譯者謝素臺!拔淖种械慕甜B(yǎng)太好,”她說,“好到讓你覺得托爾斯泰天生就是在用中文寫作!
除了這位俄國作家,柴靜在4個小時的采訪時間里,還提及多位名人,引述其名言,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斯賓諾莎、歌德、梵高、賽德克?巴萊、安德森?庫珀、顧準、胡適,也不時迸出一些書面語,如桎梏、輕慢、湍急、遇合。
“又說抽象了,好玄妙哦。”她在聊天中兩次主動中斷思路,對我笑笑,“一個這樣的人天天相處多累啊,所以平常就比較八卦!
“平常”的柴靜多出現于和一幫“老男人”的飯局,采訪的這周她剛好有些閑暇,連續(xù)五天安排的飯局是:老六(張立憲,《讀庫》主編)、姬十三(果殼網CEO、科學松鼠會創(chuàng)始人)、何帆(最高人民法院法官,譯有《批評官員的尺度》)、羅永浩、土摩托(袁越,《三聯生活周刊》撰稿人)。
飯局中時而有人喝吐,老六記得有一次在飯館,喝醉的人不省人事,其他半醉的男人繼續(xù)高談闊論,他惺忪地看見柴靜一會兒掃帚、一會兒拖把地清理現場。
柴靜剛寫完一本24萬字的書,拿給老六修改,其中一個章節(jié)專門講她的老家山西,融合了她之前在這里的一些報道和她自己家族的短史。老六一上來就把這章拿掉,說:“你知不知道這是一本書的題材,你濫用它。要有大量的資料和大量的調查,才能不辜負這個題材,結果現在你把它作為一萬多字的一章來寫!辈耢o覺得有理。
今年,老羅把柴靜與何帆都邀請到自己的英語培訓學校,跟學生們座談。后來每次吃飯,老羅都當著柴靜的面大肆吹捧何帆講得如何之好,卻一字未夸柴靜。她后來琢磨,何帆準備得格外充分,沒有把演講當成聊天,而是作為一個整理自己專業(yè)的機會,再系統地講給行業(yè)外的人。柴靜與同學見面時也帶了自己的片子,但因為播放器故障,最后的演講無奈變成了漫談。她想邀請何帆來自己的節(jié)目組,跟她的同事們聊一次,何帆答,自己需要再做準備。
羅永浩這段時間與西門子的PK,在柴靜看來屬于“必然發(fā)生的事”。“我很少見這世界上有人像他原則性這么強,非常純潔,影響著我。我在他們里面就像童年時被親近的人環(huán)繞,可以嬉笑取樂,有一種放肆的天真!
但這種天真對外界關門。我想參與一次他們聚會的請求被她一段話瓦解:
“托爾斯泰用不著跟一只狗去采訪和交談,但他仍然能夠理解這個動物靠本能完成的思維。你可以選擇你的理解和提問,就像我采訪一個人物,如果他呈現得比較單一,那我只能用別的方式去進入他,激發(fā)他的另外一面。你可以假設,然后驗證你的假設,提問就是完成這個功能。”
三
柴靜的聲名鵲起于湖南文藝廣播電臺的一檔周末深夜節(jié)目《夜色溫柔》。當時她剛從長沙鐵道學院?飘厴I(yè),學的是會計。在那個電臺節(jié)目對學生群體有著巨大入侵力的年代,柴靜讀文章,讀來信,播音樂,迷倒湖南眾生。節(jié)目的片尾曲是鄭智化的《讓我擁抱你入夢》,癡男怨女們常在其中落淚,難平。柴靜念出收信地址,“寫《夜色溫柔》柴靜收,就可以了;鸩竦牟瘢察o的靜! 她后來寫了書,取名《用我一輩子去忘記》。
小女生的文藝氣總是吃香的。柴靜在博客里寫她1998年剛來北京時的經歷,碰見的男青年經常都是三句話,“我漂在北京,我是搞藝術的,我總有一種想死的沖動。”有的還有第四句話,“你們學校在哪兒?要不我到你們食堂找你吧!
教授于丹告訴我,逢年過節(jié),她的手機里總有看不過來的長長祝福,但柴靜的短信令她獨鐘,常常就是六個字:姐姐,歲月靜好。
中央電視臺特約評論員楊禹看過不少柴靜的節(jié)目,在接受本刊采訪時,他把柴靜稱作“電視人里少有的有邏輯思維的人”。
“她跟采訪者的情感碰撞是很豐富的,雖然表面上冷靜,但有比較強烈的情感信號傳遞出來!睏钣碚f,只是有些時候,柴靜的情感投入偏多,“我能感覺到她的問話,外松內緊。她自己繃得比較緊,需要縝密地推動她的談話,表面上當然是微笑,傾聽,平等溝通,但有時候顯得刻意!
《看見》采訪藥家鑫父親藥慶衛(wèi)時,藥父講述了一個細節(jié):在父子短暫的最后一次見面中,藥家鑫提出捐獻自己的眼角膜,但他沒同意。
“我希望你把你的罪惡都帶走,不要再連累別人!彼帒c衛(wèi)向柴靜復述他的原話。
這時柴靜沒有看他,也沒看鏡頭,低著頭說了一句:“那個話可能他聽了也很難受。”
在攝影機取景框以下,觀眾看不見的位置,柴靜正用筆尖扎著自己的手背,以求克制。
“我有情動于中、不能自已的瞬間,而且流露了!辈耢o說,“我大致能體會藥家鑫當時的心情,他想有最后的救贖,或者留點什么,但是被用一種挺刺激的方式拒絕。我也理解這個父親,他一直在激憤的痛苦中,所以我當時的感受是一種很深的無奈:這就是人的悲劇的來源。”
柴靜的博客和剛寫完的書中,有相當內容是對自己工作的反思。好在如今的社會尺度對記者足夠包容,甚至“將記者的情感流露視為親切,覺得他們掙脫了面無表情的模式化,體現出了人味”。但這個階段也會過去。柴靜說起自己與一個理想中優(yōu)秀的采訪者的差距:“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但她也有自己的倔強。在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讀專升本時,她在一家知名文化類雜志實習,月工資300塊。她去中科院植物所采訪,被研究員對物種的天然喜愛打動,交上的稿件題為《棉田里的守望者》。
編輯看了很快回復:“這不是我們想要的,你去編譯一點國外的資料!辈耢o不解,作了點小抗爭:“我覺得國內的困境也提一下!本庉嬤是說不需要,“你改不改?”柴靜說不改。電話掛斷了,她也沒再去。
她也不憚批評同行,以不點名的方式。11月9日下午,她比我們約定的采訪時間晚來了一些,就為了在家寫完一篇博文《沒忍住》。她看到在對深圳楊武事件的報道中,有報社記者直接對妻子被強奸時沒有出來施救的楊武說“你太懦弱”。隨后,又有大批媒體跟進采訪,她看到同行們用話筒堵住躺在床上的楊武妻子,要求對方揭開隱私。
“我以為,中國媒體這么多年了,在基本的新聞倫理上還是有共識的!辈耢o憤憤地說。
在總結會上,柴靜從《60分鐘》說到《The Daily Show》,都是美國知名電視欄目,又從唐?休伊特(《60分鐘》主持人)說到拉里?金,并在合適的時機引用龍應臺和張愛玲。
幾個80后編導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上出現分歧:做不做林青霞。主編的意見是,考慮到稀缺性,這個人物只要能約到便做。柴靜并沒附和,“我不太想追逐明星。我擔心他們已經對媒體習以為常,然后覺得你不過是他們中的一分子。我覺得與其花這樣的時間,不如去關注當下最需要關注的那些人群!
她在會后對我解釋,理論上,每個人都能夠成為采訪的對象,她只是覺得采訪明星那條路最好走,如果思想上懶惰,就很容易走過去。
柴靜說,這是自我對自我的抵抗。
南都周刊x柴靜
我還不夠文藝
南都周刊:采訪完李陽之后,你怎么看這個人?
柴靜:我覺得他是一個必然,包括現在他跟妻子的演變都是必然,這在當時也看得到。
南都周刊:我后來問過他,這輪媒體采訪中對誰的訪談印象深刻,他說柴靜!爱吘谷思沂遣耢o。”
柴靜: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作這個評價。可能他在這個采訪中感覺出不一樣的狀態(tài)是在結尾的時候,他說“我會把你的話當成一種正面能量”,我說“因為我們在看著你”。我剛入行的時候覺得那種相互交鋒的采訪最精彩,后來覺得可以交鋒,但不要當模式。采訪李陽的妻子前,我列了很多問題,之后我重新合上本子,說我現在不思考了,我試著去感受一下她的創(chuàng)痛。我當時的直覺是,我那些問題可能是個障礙。第二天發(fā)現果然是這樣,她從來沒接受過采訪,積郁已久,那時候只要給她開一個小口,她慢慢慢慢就流瀉出來。流瀉的軌跡可能是紊亂的,因為她急于噴泄而出。但是你不要急嘛,你不要總想證明你的存在。
南都周刊:電視里,和采訪對象談話的你很有特點,和你平常時一樣嗎,你喜歡那個時候嗎?
柴靜:談話的時候,頭蓋骨就像是掀開的,神經裸露在外面,任何一個響動都會讓我痛苦。我的攝像師移動的腳步、喝水的聲音,在我耳朵里都會變得特別大,不過我平常不說。那是一種生理反應,你把全部生命都傾注在對方身上的時候,你就會這樣,那兩個小時里面,這個世界不存在,只有那一個人。
南都周刊:你電視中的神態(tài)總是那么平靜,你自己怎么總結你的對話風格?
柴靜:我是個小暴脾氣,離真正的寧靜還遠著呢。我覺得對話不太應該有風格的想法,實際上很多記者都是在這個想法驅使下走火入魔的,一旦認為自己的采訪能形成風格的話,就會把它推向極端化,最后你的幽默、尖銳,甚至真誠都變成標簽,這很危險。對話的第一要求是準確,接近事實,風格往往是阻礙自己通往真實之路的東西,所以反而要卸下。這是個大挑戰(zhàn):能不能以樸素的心態(tài)去接近真實,去認識人理解人。我到《看見》之后比較多的反思,就是在不斷卸下前十年的采訪經驗,把技能上的蒙塵抖掉。我到這個階段也應該做這樣的事了。
南都周刊:但你不能說你的對話風格不鮮明。
柴靜:那我不知道。
南都周刊:你平常的閱讀量有多大?
柴靜:牟森(柴靜友人,導演)每天三到五本書,何帆每天三到五本書,你的MSN上只要有3個這樣的人,你想想你的壓力有多么大。他們每天會給我推薦不同的書,給你發(fā)電子書過來,然后過兩個小時問你看完了嗎,我的天,我還沒開始呢。我這幾年的閱讀都跟我當下的困惑有關,《安娜?卡列尼娜》之前,我已經三五年沒看過文學的東西了。我們面對的是人,你如果只是報道他,而不是閱讀他,不是去感受和進入到他的靈魂當中,你是做不出有深度的節(jié)目的。這個就必須借助文學,文學可以培養(yǎng)對靈魂的感受力。
南都周刊:你小時候學習成績怎樣?
柴靜:對課堂沒興趣,反抗的方式就是拿一個本子默寫我喜歡的詩句,后來能考上長沙鐵道學院已經不錯了,F在想起來,前18年的自己很沒有生活經驗,也沒有常識,可能唯一的好處就是我沒學到什么東西,這是我最大的收獲。你還比較空白,所以日后你學新東西的時候不用那么費力。如果小時候我就是語文課代表、考試前十名、作文競賽一等獎、學生會副主席、天天參加演講比賽,那你日后可能要花很長時間把這些經驗忘掉。
南都周刊:都是好的經驗,你會想要忘記它們嗎?
柴靜:我覺得在那個年代里的這些經驗,對現在做記者會成為障礙。
南都周刊:你在中央臺報道過很多公共事件,現在它們越來越多,有沒有人問過你:中國怎么了?
柴靜:“怎么了”這個事情,你要去探究當中的因果,不要放大一件事情的聳動性,聳動當中把它推向極端化,極端化中再用情緒去渲染,結果就全部是驚嘆號,沒有問號了。新聞是問號的,新聞到最后應該一切是尋常的,現在只給你奇特不給你尋常,你就理解不了世界。我給你一個建議,做人物的時候要把自己當成作家而不是新聞記者,記者總想發(fā)現最奇特的東西,文學是要寫出尋常的東西。
南都周刊:你現在的知名度,你覺得有沒有外形的因素?外界也給過你“美女記者”的名號。
柴靜:我外形平平吧,中央臺有無數的美女。女性化的外表會給人偏柔弱和偏脂粉氣的印象,這兩項都是新聞的障礙,的確如此。我剛開始在《新聞調查》干的時候,有次采訪穿了個白襯衣,左手上戴了一個非常非常細的小銀鐲子。采訪前,一個很資深的同事說停一下,然后把我叫到旁邊,說“你不戴不會有人不喜歡,戴了可能會有人不高興”。從那以后我在節(jié)目中沒有戴過任何首飾,也不會再作任何修飾,圍巾可能是我能夠接受的極限吧,起碼能夠保個暖啊,也不會讓人反感。新聞應該讓一個人越來越樸素,你每天打扮得精巧無比,坐下來的時候兩個腿還要擰成麻花,你忘不了自己,你怎么還能夠關心對方。女人天然會有一個自我意識在這兒,我是一個女性,我希望美麗一點兒,悅目一點兒。我挺感謝新聞把我身上的這部分東西慢慢打掉。
南都周刊:相比之下,你會更喜歡“文藝女青年”?
柴靜:這詞挺好的,我只是還不夠文藝而已。文藝青年應該是有很多生活中的趣味啊,審美上的要求啊,我沒有吧,我好像不足以匹配。文藝是兩個很好的字,現在很多配不上的人都在消費這個字,更不要說踐踏這個字了,這也是對文藝的不敬重吧。其實我們現在還根本稱不上文藝呢,謝素臺叫文藝,齊邦媛、朱光潛、豐子愷、周作人叫文藝,我們叫文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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