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文學上的五四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借用“人底發(fā)現(xiàn)”這一個舊的說法來形容五四底歷史意義,雖然浮泛是有些浮泛,但我想并不大錯的。這并不是說,五四以前的一部中國文學史沒有寫人,沒有寫人底心理和性格,但那在基本上只不過是被動的人,在被鑄成了的命運下面為個人底遭遇或悲或喜或哭或笑的人。到了五四 ,所謂新文學,在這個古老的土地上突然奔現(xiàn)了。那里面也當然是為個人底遭遇或悲或喜或哭或笑的人,但他們的或悲或喜或哭或笑卻同時宣告了那個被鑄成了的命運底從內部產生的破裂。
我們把五四的新文學叫做“革命文學”,我們驕傲這個革命傳統(tǒng),正是因為它代言了一個偉大的精神:不但用被知識分子發(fā)動了的人民底反抗帝國主義的意志和封建、買辦底奴從帝國主義的意志相對立,而且要用“科學”和“民主”把亞細亞的封建殘余摧毀。
當時的“為人生的藝術”派和“為藝術的藝術”派,雖然表現(xiàn)出來的是對立的形勢,但實際上卻不過是同一根源底兩個方向。前者是,覺醒了的“人”把他的眼睛投向了社會,想從現(xiàn)實底認識里面尋求改革底道路;
后者是,覺醒了的“人”用他的熱情膨脹了自己,想從自我底擴展里面叫出改革底愿望。如果說,前者是帶著現(xiàn)實主義的傾向,那后者就帶有浪漫主義的傾向了,但他們卻同是屬于在市民社會出現(xiàn)的人本主義底精神。
這原來不應該分裂的兩種精神,在偉大的先驅者魯迅身上終于得到了統(tǒng)一 。處女作《狂人日記》,那立意,是為了揭開社會底丑惡實際,也是為了叫出自我燃燒的戰(zhàn)斗要求。對過去和現(xiàn)在,他提出了“人吃人”的控告,對現(xiàn)在和未來,他發(fā)出了“救救孩子”的呼聲。在他身上,“理想”和“現(xiàn)實”的分裂找不著任何的根據(jù)。
而且,五四底革命傳統(tǒng)還有更進一步的光耀內容,從賤民阿Q底登場里面我們就可以看到。當會黨一類的賤民被當作奪取滿清統(tǒng)治權的力量的時期以后,當立憲、護法等政治號召正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但魯迅,而且只有魯迅,卻使阿Q站向了歷史舞臺底腳燈前面。他不但說明了阿Q們在怎樣生活(“阿Q真能做”……),而且陳訴了阿Q們要求什么(阿Q要“革命”……)。而且,最后他還指明了:他不能不無助無告地讓阿Q用鮮血祭奠了生他的土地。魯迅是遠遠地走在當時的思想界底前面。
不幸的是,歷史進展了,在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的反攻下面,市民階級底另一個靈魂,怯懦的妥協(xié)的根性就完全暴露了出來。反映到文學上面,于是,認識現(xiàn)實的精神變種成市儈式的商場機智和淑女紳士底日常膩語,自我擴展的精神變種成封建才人底風騷和洋場惡少底撞騙,而五四當時一般所有的向“人生問題”底深處突進的探究精神,卻變成了或者是回到封建故園的母性禮贊,或者是把眼睛從地下拉到天上的流云似的遐想了。
五四底革命傳統(tǒng)終于就此窒息了么?沒有。也是在魯迅身上,我們看到了堅持陣地的苦斗。和那些“認識現(xiàn)實”者相對照,他在《在酒樓上》、《傷逝》、《孤獨者》等里面發(fā)出了慘痛的然而是反抗的絕叫,和那些“自我底擴展”者相對照,他在《鑄劍》、《長明燈》等里面頌贊了不死的精神底力量。而他的雜文,那些槍槍見血的、戳破一切遮飾著的丑惡面貌的、鋼刀折骨的白兵戰(zhàn)斗,卻正是對照著那些逃避現(xiàn)實、從現(xiàn)實逃到母親懷里、逃到天上、但實際上卻是向現(xiàn)實投降了的、乖巧而懦弱的靈魂。這樣地,他在潰散了的陣地上抵抗著封建勢力底國粹主義的攻勢。
但當然,從相持階段到反攻階段,須得到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當反攻的局勢到來的時候,主觀的力量就有一個華麗的飛躍。關于前者,我們可以查一查自五四到今天的民族斗爭的歷史,關于后者,有魯迅全部戰(zhàn)績和發(fā)展到了今天的文學運動作證。
說五四底新文學是“大學教授、銀行經理、舞女、政客以及其他小布爾”的,那僅僅只能是“新的國粹主義者”底污蔑。
一九四○年四月,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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