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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大:魔鬼的顫音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1. 大年夜

  

  那年春節(jié)前不久,媽媽帶來了我的小提琴。這是把德國名琴,出自19世紀中葉德雷斯頓的一個提琴制作大師之手,它的原主人同樣有來頭:沙皇尼古拉二世的一位宮廷演奏家,十月革命后不久流亡到上海。沒人知道他何以能在一個將古典音樂大師當成茶館里拉小曲的江湖藝人的城市里活這么長久。二十年代末的一個炎熱的夏天,我的三叔公在一家當鋪見到他的時候,他身穿各色補丁的大衣,腳蹬露出腳趾的靴子。他臉色蒼白,發(fā)須蓬亂,一看便知如果他曾經(jīng)填飽過肚子,那至少也是兩天前的事。他抱著他的小提琴,想當五十大洋。店主粗粗看了看貨,不耐煩地對老頭做手勢表示他只能出五塊大洋。通過手勢我的三叔公對這個俄國老頭說他感興趣,因此就成交。怕他兜里裝著五十大洋回家的路上遭遇不測,三叔公一路護送。到了那里三叔公才得知這個饑餓的俄國佬曾經(jīng)是冬宮管弦樂隊的副首席。

  三叔公不會拉小提琴,他的子孫當中也沒有一對古典音樂感興趣。因此臨終前,他將這把小提琴遞給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知道你喜愛音樂,但是只要喜歡就好,千萬別當飯吃,否則你將來會后悔。到現(xiàn)在我仍然記得那個俄國琴師大夏天穿著破大衣在大街上東倒西歪的模樣。那天 ——下午我送他回 —— 到他那里的時候,他還, 他還要我讓他最后再摸一摸他的小提琴。他把琴貼在臉上,手不停地發(fā)抖,哭得像個孩子……”

  然而這個俄國琴師的故事卻打動了我,夢想將來成為一個演奏家。幾年后我進入了一個音樂學(xué)校,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我的夢早已成了泡影。自從我和勞改隊孫政委的女兒分開以后我就沒有再想過小提琴。但是有一天早晨經(jīng)過碼頭邊上,卻被懸掛在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里送出的一段琴聲震住了。我停下裝滿石塊的推車,雙眼微閉,直到最后一個和音飄向遠處,消失在寒空中。我頓悟:原來常年不斷的恐怖和饑餓折磨所能摧毀的只是一個人的尊嚴,我想這玩意兒在我身上早就沒了蹤影,卻扼殺不了他對音樂的癡情。如果一個人真有什么愛好,那么這種愛好在任何情形下都會陪伴他。于是我趁媽媽來探我的時候叫她下次把小提琴帶來!斑@么名貴的琴帶來這里?”顯然她舍不得,眼神很明確提醒我千萬別意氣用事,使文化大革命以來兩次幸免于難的家珍毀于一旦。而我同樣以堅定的眼神讓她確信:我會好好保護它。

  我開導(dǎo)她說:“你最舍不得的是我。我都進來了,還怕多一把琴,而且,最危險的地方難道不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放心,人在琴在!庇谑撬汗(jié)前真的把我的小提琴帶來了。

  對于大多數(shù)政治犯來說, 監(jiān)房里的形勢自從李明初被執(zhí)行了最高革命人道主義后變得越發(fā)緊張了。我們每個人的眼睛里都充滿著迷茫,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樣煩躁不安,無所適從,同時卻又膽戰(zhàn)心驚,聽到寒風吹刮門簾的聲音都會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又不約而同地背對著那個方向,連面對厄運召喚的勇氣都沒有。換了過去,類似現(xiàn)象會激發(fā)我們當中不乏風趣的犯人們的靈感,編成笑料,可是現(xiàn)在,死一般的肅靜,就像進入了一個無底黑洞。

  由于陳指導(dǎo)員按照偉大領(lǐng)袖的最新指示把犯人分成左、中、右,并且強調(diào)說相當一部分反革命犯都屬于“右”,死刑一下子就成了不僅看得見而且是摸得著的東西。無人能預(yù)料誰會是下一個,因為我們都是“右”的候選人,當然朱召均和另外幾個被政府看重的政治犯不在此列。有可能我們中有一個人被選中作為明年的最高革命人道主義的對象,或者存起來,放到后年,后后年。

  好的干部如張指導(dǎo)員和王指導(dǎo)員把犯人當人對待;
壞的干部如楊管教員和聶管教員他們專門以羞辱和虐待犯人自娛。多數(shù)的干部則處于好壞之間,這些干部無事一般不會來找麻煩,一旦來了,那就意味著你最好識相, 否則……經(jīng)過一年多的改造,對于以上幾種類型的干部我都習慣了。我已經(jīng)修煉成了一種喜怒不形于色的心態(tài),不管我面對的是一個好干部還是不幸落入了一個壞干部的手中,我的臉上都是一副以誠惶誠恐作底外加麻木調(diào)配的傻相。但是我受不了陳指導(dǎo)員,因為他剝奪了我所有的權(quán)利,把我變成了從前的警察張國均的犯人,也就是說,變成了犯人的犯人。一天晚上張國鈞對我厲聲宣布:“如果你不想在晚上思想改造期間拉出來批斗,就必須每星期向我匯報兩次思想。” 這個我們背后稱為“老警”的犯人喜歡學(xué)干部的樣雙手交叉于胸前,對著政治犯們吼叫。我們都怕他,連牢頭朱召鈞在他面前說話也不敢造次。

  我懷疑我能不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去。我可以忍他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也行,但是一想到以后的刑期里我將在他的淫威下茍活我實在受不了。

我甚至開始羨慕用裝瘋賣傻的辦法成功地避開旋渦的吳德棟:他經(jīng)常無端端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這樣做誰都會,問題是已經(jīng)有了先例,再出現(xiàn)類似的,其真實性必然會受到質(zhì)疑。再說,做人做到要靠裝瘋賣傻……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沒人幫得了我。組長高顯根見我就避。我曾向張指導(dǎo)員提出換組。他的回答令我失望。他說張國鈞馬上就要成為新的牢頭,這樣一來,不管調(diào)到哪里不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嗎?我應(yīng)該做的事,張指導(dǎo)員說,是盡量跟“老警”處好關(guān)系,這樣他就不會專門找我麻煩。也許張指導(dǎo)員說得對。因此我開始以友好,甚至討好的口氣跟“老警”說話,不這樣也不行,我再也受不了他每天給的小鞋。我甚至向他暗示我會老老實實地接受他的管教,并且保證絕無虛言?墒遣恢遣皇枪室猓雎粤宋业恼\意。唯一的一次例外是當我提著媽媽帶來的食物和小提琴走進監(jiān)房的時候,有那么一刻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我手里的食物。我后悔沒有抓住機會在他的瓷碗里撂兩個雞蛋,或塞一小包炒米粉到他的枕頭下面。

  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大年夜下午我們沒去采石工地。吃過中飯我爬上了我的上鋪,背靠在墻上,撥弄起小提琴。張國鈞就在我的邊上的一張鐵床的上鋪,忙著在他的小本子上寫東西,寫完后也靠墻而坐。他的另一邊的上鋪坐著從前的銅匠潘火根,一個相貌和善,身材矮壯的常熟鄉(xiāng)下漢子,因強奸婦女來此服他的八年徒刑, 剛剛見過來探監(jiān)的老婆,她帶進來的一堆乳白色的蒸糕搞得他手忙腳亂。他先把蒸糕放進了一只布袋,接著一邊比劃一邊自言自語說老鼠可能咬破袋子,將蒸糕一塊塊地拖走;
接著他下床把試著蒸糕放進一只裝炒米粉的木箱,但是卻發(fā)現(xiàn)木箱里面沒有足夠的空間存放蒸糕,只能捧著它們再次爬上床鋪。他苦著臉,滿頭大汗。突然,他狠狠地拍了一下他新刮的腦袋,面露喜色,對自己喊道:“我怎么就忘記了我的旅行袋呢?”

  于是又跳下床,一貓腰就趴在水泥地上,伸出雙手在床底下亂摸,終于拉出一只被塵土覆蓋得幾乎辯不出原來顏色的旅行袋。但是,還沒有把蒸糕全部放進去,他就自言自語說他不能就這樣把旅行袋塞床底下去,因為旅行袋沒有鎖。像我們每個人一樣,他從他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中得出教訓(xùn):如果把蒸糕放進一只沒有鎖的口袋里,一個晚上準保全光。不用看就能感覺到四周的那些賊眼正在他的雙手和口袋之間不停地飄忽,轉(zhuǎn)悠。

  “你可以把包放在腦袋底下當枕頭么?” 張國鈞冷不防對他說。

  潘火根抬起頭,看著“老警”,然后用力地點頭,一邊說著感激的話,一邊把旅行袋放在他的枕頭上。這件事做好以后,他迅速地從他的蒸糕中拿出一小塊,遞給了張國鈞。但是卻給后者推開了。犯人之間互遞食物違反監(jiān)規(guī)。這樣,銅匠就朝天躺下,把他的扁后腦枕在他的旅行袋上。組里恢復(fù)平靜。

  我繼續(xù)閉起雙眼撥弄琴弦,盡管我不能放松自己的神經(jīng),因為我有預(yù)感“老警”馬上會喝令我停止。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一群外組的犯人圍住了我的鐵床,他們之中竟然還有牢頭朱召鈞,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就要服滿他的十二年刑期。張國鈞肯定以為牢頭來這里找他商議關(guān)于他接任的事宜,支起身子,伸出食指對朱召鈞做了一個上他那兒去的手勢。當他弄清楚朱召鈞來這里是為了聽我玩小提琴,就轉(zhuǎn)向我命令道:“你可以到外面場上去,別在這里影響其他犯人休息!

  雖然憤怒,我卻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只對他說了一句,“大年夜不必太認真吧!睕]想到他對我一聲冷笑,然后大吼:“馬上給我滾出去,不然看我砸了你的琴!”

  “別這樣,有話好好說,”朱召鈞慌忙對他好言相勸!皠e忘了今天是大年夜,是我們互相說吉利話,慶賀過去的一年平平安安,預(yù)祝新年風調(diào)雨順交好運的時刻!

  “老警”白了他一眼。人群散去。朱召鈞對我說我可以去他那里坐坐,說完也走了。

  我覺得憋得慌,同時又感到一種無名的恐懼,因為據(jù)我對“老警”的了解我知道如果我不向他道歉就會吃更多的苦頭,雖然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事要向他道歉。我年輕氣盛,加上我自小的家教不允許我在惡行面前保持沉默,我自然就經(jīng)常得罪他。我的組員們卻似乎并不喜歡我為他們打抱不平。他們簡直對“老警”孤立我的行為聽之任之,仿佛這完全不關(guān)他們的事。

  我提著小提琴來到了空無一人的水泥場。除了我還有誰會頂著刺骨的寒風來這里呢?我來到了唯一寒風刮不到的地方 ——報亭的后面。但是一轉(zhuǎn)身就發(fā)現(xiàn)這里正是去年春節(jié)朱恒上吊的地方,當時從報架上卸下的尸體就躺在我現(xiàn)在站的地方,想到這里我就離開了報亭,開始沿著高墻的墻根踱步。我想象俄國音樂家跌跌撞撞走在上海大街上的那個夏日,體會他出售他的小提琴時候的心情。接著我想起了我的提琴老師,他曾經(jīng)去莫斯科音樂學(xué)院進修,因而以俄羅斯派自居,經(jīng)常要我放慢節(jié)拍器練音階,練習曲,就因為這樣我沒有碰過許多按我學(xué)琴的年頭本該學(xué)會的曲子。在他離校之前,他終于教我練習“魔鬼的顫音”,一首200年前意大利作曲家塔爾梯尼所作, 難度相當大的小提琴奏鳴曲。據(jù)說是他夢見一個魔鬼拉琴,故取名為“魔鬼的顫音”。老師表揚我說我對顫音部分的技巧處理和樂曲的表現(xiàn)比他想象中要好。

  當我轉(zhuǎn)過身,向相反方向走的時候,我覺得我滿腦都是小時候過年的愉快往事,取代了關(guān)于小提琴的回憶,就像剛從一家電影院出來就跨進了另一家電影院似的:我看到我跪在祖宗的靈位前磕頭,然后從奶奶手里接過紅紙包好的壓歲錢;
我看到和小朋友和表兄表弟們一起抽陀螺,放連響鞭炮,以及獨自上老城隍廟看一個經(jīng)常在那里吹笛子的江湖藝人。他吹的曲子旋律十分簡單,但是和路人們高聲的討價還價聲,小販們操著不同口音的吆喝聲混在一起,卻顯得非常動聽。這些,當然還要加上一個捏三國演義小面人,喜歡對小姑娘做鬼臉的小老頭怪里怪氣的尖聲呼叫,形成了我小時候過年歡樂的象征,以至于多年以后,只要我拉起“魔鬼的顫音”,我的心就會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些老城隍廟的過年街景中去。

  在這樣的心情下我又沿著大墻走了兩三個來回,終于心潮起伏,再也走不下去,必須馬上找地方拉“魔鬼的顫音”才能平息我此刻的心情,于是不問青紅皂白,見門就闖,竟一腳踏進了沒有大門的廁所。

  就像預(yù)料的那樣,廁所里蹲滿了披著黑棉囚衣的犯人,臉朝外,背向里,乍一看,黑壓壓一片,且無一例外地都將雙手撐膝,托住下巴,眼睛微閉,臉部或呈沉思,或現(xiàn)痛苦,無一例外。這丑陋的一溜排開的黑色下蹲者們不禁令人聯(lián)想起碼頭邊駛過的漁船邊上蹲著的魚鷹。但是我沒有料到里面的臭味會這樣沖,簡直就像惡浪迎面撲來,為了不至于被熏翻,我趕緊停住腳步,迅速改變正常的呼吸節(jié)奏和深度。

  在這些入廁者中間我發(fā)現(xiàn)了我原來在三組的同組犯人“薄皮棺材”,和在二組的同組犯人斗雞眼。不用說,他們兩人都吃壞了肚子,春節(jié)期間的顯著現(xiàn)象。沒辦法,雖然他們已經(jīng)在那里蹲了幾個鐘頭,他們糟糕的腸胃仍然拒絕為他們提供片刻的安寧。說是這么說,可他們?nèi)匀慌d致不減地大聲交換年初一大伙房的伙食供應(yīng)情報。

  “我聽說明天還有一塊扎肉供應(yīng),”斗雞眼說,講話的速度,力量以及臉上的表情顯然完全受制于他的腹部。否則,我相信他一定會眉飛色舞。

  “你能 —— 確定嗎?”薄皮棺材問他,同樣,滿臉的痛苦使他平時說書先生般流利的口齒變成了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的大舌頭挑夫的吆喝。

  “當然 —— 一大塊—— 扎肉,貨真 —— 價實,”斗雞眼說。接著,他突然瞇起眼睛,冷不防來了一段人生哲理:“你說這 —— 倒底為什么?一年到頭累得是烏龜不認得 野漢郎, 天天推 ——了小車奔命,好不容易盼到年頭兩天假,卻來這里蹲掉三個半天!

  “這就叫做犯賤,”一個聲音說。

  “也不能這么說,”薄皮棺材插進來說!澳曦浵露,在這里耗著,果然不登大雅之堂,可是你們想想不在這里蹲著聊天,上哪里去聊天呢?不也就是躺在鋪上,這兒的空氣不好,難道監(jiān)房里的空氣就好?蹲慣了,感覺也不錯。總之拉死我也不怨!

  “可不是。(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

  見我提了小提琴走進來,他們打住。

  “嗨,難道你要在這里拉提琴?”斗雞眼問我。

我沒有回答他。強烈的臭味使我不得不憋住呼吸。正想轉(zhuǎn)身離開卻聽到薄皮棺材說他也會拉小提琴,并要求我給他拉一首小夜曲。

  “這里味道是不太好,”他同情地看著我,說,“但是我告訴你,我們這里大多數(shù)人中午就來了,時間一長就習慣這里的氣味。”

  兩個蹲在他邊上的犯人哼哼唧唧,附和著表示同意,而他則企圖擠出一個微笑給我看。我告訴他們我需要把手指活動開了才能拉曲子給他們聽。

  “來吧,”薄皮棺材說。“我要在這里蹲上一下午,不聽你拉完托山利小夜曲我是不會起身的!

  大便槽沿廁所的內(nèi)墻修筑,一長條小便池則靠外墻,中間留出僅一肩寬的走道。這里唯一的一塊可以避免和進進出出的犯人們發(fā)生肢體磨擦的地方就是廁所里面,靠近漏窗的墻角。而那恰恰就是去年夏天錢俊根偷我手套的地方,為這次偷竊行為他付出了性命的代價。一想到當時抬他去醫(yī)院的情景,整個頭部包在一塊被血染紅的白浴巾里,就渾身直打哆嗦。但是,我安慰自己,還好我不是獨自在這里。再說, 我想,要是去問老犯人,也許在這個被高墻圍住的每一平方米里面都發(fā)生過類似的故事也說不定,實不必大驚小怪。想到這里,我就開始調(diào)音。琴聲一響,廁所里頓時安靜下來,一種對我有某種期待的靜默。這種期待在如廁者們的臉上也同樣能看出來。他們看著我的眼神表明他們暫時忘記了他們的腸胃。這無疑對我是一種鼓勵?墒钱斘乙焕鹨綦A,他們又開始大聲交談。薄皮棺材說得對,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里的臭氣。當我試著拉“魔鬼的顫音”的時候,我開始深呼吸運氣,全然沒有臭感。我閉上眼,想象自己在家里的小房間的窗戶邊,而不是在勞改隊廁所里角的漏窗邊拉琴。但是想象容易,手指動作卻難。我的手指根本不聽使喚,而且曲子也背不出,興許坐牢給坐忘了。折騰好一陣,終于弄出那么一小段似乎有點意思,就想方設(shè)法往里陶醉……

  快到晚飯時間才離開廁所。走過大監(jiān)房的時候,犯人們都對我看,出于好奇還是敬佩說不準,幾個交頭接耳的卻聽得真切。他們稱我是廁所提琴家。晚飯后我再次離組外出,來到水泥場上。風已經(jīng)停了,氣溫明顯比下午升高。場上聚了一大堆犯人,在探照燈光和星空下,這些終日愁眉苦臉的人們都流露出愉快和滿足的表情,好像他們現(xiàn)在除了想找點小樂趣以外對生活別無他求。于是很自然地一見我就要求我拉上幾曲。

  “換了任何其它時間和場合你都不會有今晚這么多的聽眾,”朱召鈞拍著我的肩說!澳阏嬖摳兄x今年大年夜!

  觀眾漸漸散去后,我就跟著牢頭來到雜務(wù)組他的鐵床前。他同時還邀了從前的中學(xué)音樂老師李衛(wèi)國和從前的精神病醫(yī)生周祖德。他們都說雖然我沒有一首曲子能夠拉完,可是從我拉琴的姿勢上可以看出我曾經(jīng)受過專門訓(xùn)練。

  “去年大年夜我們在朱恒那里喝茶,”李衛(wèi)國懷舊地說。

  “你不是在暗指他會學(xué)朱恒樣玩樂器玩得走火入魔上吊吧?”周祖德開起了玩笑。可是朱召鈞卻當了真,說:“他不會走這一步。朱恒心里有問題而他沒有。雖然我注意到他們兩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一玩起樂器,他們就完全忘記了自己在哪里!

  牢頭說著說著就來了勁,不管已經(jīng)夜深人靜,叫我們別急著走,因為一走就沒有機會再聚,他兩個月以后就要刑滿離開我們。

  我常常把朱召鈞當成干部的傳聲筒。雖然他嘴角的皺紋使他看上去很和善,我卻從沒有把他當作我的朋友。他四十出頭,高高的個子,輕微駝背。

  “不久我就要跟你們說再見了,”他看著我們,說。

  “你會回上海嗎?”周祖德問他。

  “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朱召鈞回答!拔沂1961年春天離家的。第二年的春天老娘就過世了,三年以后我父親也隨她而去。所以現(xiàn)在只有我哥哥嫂嫂一家還住在老家房子里!

  朱召鈞曾經(jīng)是上海一個教堂的執(zhí)事。解放后,上海教會的主教,副主教和一批神職人員都被當作異己份子抓起來,鎮(zhèn)壓的鎮(zhèn)壓,判刑的判刑。作為極少數(shù)沒有受牽連的神職人員, 朱召鈞繼續(xù)留守,侍奉上帝,終于被政府派進去的一個同事告發(fā),判了十二年徒刑。他說他們先送他去了安徽的一個勞改農(nóng)場,然后調(diào)到這里。我問他是不是還有每天禱告的習慣,他沒有直接回答我,卻反問,“你是不是認為禱告非要有一種表面的形式,就像你拉小提琴似的?”

  回到組里已經(jīng)夜深人靜,同組犯人們都睡了。只有吳德棟含著湯匙的嘴還不時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夢囈。由于長期嘴里塞了東西睡覺,有時候一片小竹片,更多的時候是一把小湯匙,以免說夢話說漏了嘴,他現(xiàn)在連平時說話都難以聽懂。我輕輕地把小提琴放進琴箱。剛想攀登上床,卻聽到鄰床發(fā)出一陣吱啞聲。轉(zhuǎn)過頭去,在頭頂上方懸著的一盞25W的燈泡的照明下,我發(fā)現(xiàn)對面墻上有兩只手的陰影在抓來抓去,像玩皮影戲似的互相較勁。看了足足兩分鐘才弄明白這兩只手不是在玩游戲,而是在玩真的。我憋住呼吸,藏在床架背后,繼續(xù)觀察它們。終于分辨出其中的一只是“老警”的手,而另一只屬于銅匠潘火根。老警的手執(zhí)意要伸進銅匠枕在腦袋下面的旅行袋,而銅匠的手則拼命護住旅行袋已經(jīng)被拉開一截的口子,不讓老警的手指擠著往里伸。奇怪極了,雙方都將被子嚴嚴實實地蒙住頭,仿佛覺得不好意思面對面把事情挑明,盡管很明顯,雙方手里都下了死力。終于,銅匠做出讓步,讓“老警”的手在他自己手的控制下伸進他腦袋下面拉開的旅行袋里去?墒侨肭终叩呢澙烦潭却蟠蟪龊跛念A(yù)料,雖然有他自己的手把關(guān),外來手從包里拉出一大塊蒸糕,使旅行袋明顯癟了下去。估計沒有總數(shù)的一半也有三分之一。得到了這樣的戰(zhàn)利品,“老警”的手迅速縮進了他蒙住頭的被窩。銅匠的手只能抓住“老警”的被角,哀求似地輕輕拉著,希望以此來換回一些蒸糕。

  就在這時候我從另一邊猛地一拉,把“老警”的被子掀到地上。他根本沒有料到這時候會有另一只手從床的另一邊掀他的被子。由于我出手極快,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只見他朝我的方向蜷縮著,也就是背對銅匠的方向,滿嘴蒸糕,雙目緊閉,正在細嚼慢咽。

  “你在做什么?”我一聲大喊把他不緊不慢的吞咽徹底破壞,只見他雙目圓睜,一臉驚恐。由于嘴里塞得太滿他說不出一個字,只發(fā)出一聲“嗚——”。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將嘴里和喉嚨口的蒸糕咽下去,結(jié)果他眼珠上翻,臉色青紫。當這個極為痛苦的吞咽過程終于完成以后,他馬上上氣不接下氣輕聲對我說:“千萬別喊,我們?nèi)匀皇桥笥选!?/p>

  我沒有喊,可是我雙手卡住他的脖子,猛一發(fā)力就把他從他的上鋪拉下了地。他雙手扳住我的手,一邊趁機用膝蓋頂我的小腹,竟給他掙脫開了。他獰笑著,不停地歪嘴磨著他的牙齒,想扮種種可怕的面相嚇退我。卻被我一記冷拳擊中下巴,仰面倒地。從地上爬起,他就向我撲來。他非常強壯,而且當警察的時候受過散打擒拿訓(xùn)練。但是他的拳頭不但沒有使我退縮,反而更激發(fā)了我的斗志,使我一拳比一拳更狠,打得更準。他抹了抹嘴角的血,問我敢不敢到外面水泥場上去,我說走。

  許多犯人沖出來觀看我們打架。他們之中突然沖出兩個把我抱住,也許他們看清楚我的對手不是別人,正是未來的牢頭,覺得理應(yīng)幫他。還沒有來得及呼叫,“老警”的一陣拳頭劈頭蓋臉打得我暈暈乎乎,甚至覺得眼前有金星黑星交替閃過。鼻子酸酸的,毫無疑問,在流血。除了“老警”獰笑的臉隨著他每一次重拳抽動一下我看不見任何東西。我意識到要是照這樣下去,我馬上就沒戲了?墒蔷驮谶@時候,突然有人大叫:“放開他,再抱住他看我撕了你們這兩個婊子兒!” 原來是號稱大力士的金明,在他的后面是另一個強悍的犯人!白屗麄冏约毫藬,誰敢拉揍誰,”他說。

  為了不至于倒下,我轉(zhuǎn)了幾圈,只覺得圍觀的人們在好奇地,像看小丑表演似地看著我,連“老警”都停下拳頭,伸長了脖子。沒想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竟然又找回了感覺,一拳就將“老警”擊倒。我看著他爬起來,再次把他擊倒。人一興奮,拳頭就更有力,這是明顯能感覺到的,F(xiàn)在不管打在他的頸部,臉上,太陽穴,他的嘴里都會發(fā)出打嗝似的聲音。本來可以就此停手,可是我沒忘剛才他的拳頭和獰笑。他要我五臟,我就取他的六肺,誰手軟誰就挨揍,想到這里越打越來勁,直到他倒地五六次,呻吟著討?zhàn)垶橹埂?/p>

  “你偷了潘火根的蒸糕沒有?”我大聲喝問。

  “他自己給我的,”他輕聲回答。

  “我沒有,”人群中傳來一聲叫喊。正是銅匠本人。原來他早就混入看熱鬧的人群,好像這不關(guān)他的事似的。高顯根也在人群當中,他高聲宣布說已經(jīng)在“老警”的床鋪上收集了足夠的證據(jù),明天一早會將這些證據(jù)交給當班的張指導(dǎo)員。

“老警”仰面躺在水泥地上,雙手捂住臉。

  他們把我?guī)У结t(yī)犯宋書孝那里。醫(yī)犯二話沒說,拿起聽筒就在我的前胸后背煞有介事地聽了一會,不住地點頭,接著給了我兩包自制的草藥,說服了就見效。燈光下一看,發(fā)現(xiàn)這藥和他配給拉肚子犯人吃的藥完全一樣。

  

  2. 年初一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傳到了中隊管教辦公室,只有張指導(dǎo)員在那里。訓(xùn)斥一番自然免不了,可是語氣中聽得出帶有幾分贊許。他說他已經(jīng)知道昨夜發(fā)生的事,還說我沒有破相。很明顯他對于“老警”的專橫跋扈早就不滿,礙著陳指導(dǎo)員的面子不說而已。現(xiàn)在見我把他收拾了,張指導(dǎo)員當然樂意。訓(xùn)完話,他隨即命令我去總部警民聚餐大會擔任跑堂。見我不解,他說,“這份好差使本來屬于張國鈞,如果他不把自己的鴨子給煮了的話! 他的意思是“老警”把自己的肥差砸了。

  每年這時候勞改隊總部就邀請島上所有的重要人物來總部聚餐。島上所有的政府部門工作人員,從鎮(zhèn)長,書記到小學(xué)老師,到郵遞員以及他們的家眷都屬于邀請對象。聚餐不是一頓,而是一天,以豐盛的午餐作為高潮。

  今年的宴席按四百人的規(guī)模準備,由五個犯人擔任廚師,以及二十來個從各中隊抽調(diào)來的犯人做下手。這種場合不是人人能去的,因而選去總部宴會做跑堂一向被看作是榮譽,此外還有實惠:能夠帶些食物回來,當然只是些殘羹剩肴,但即便是殘羹剩肴也比我們大伙房燒出來的強十倍。還有,去那里能夠聽到見到許多監(jiān)房里聽不到見不到的人和事。

  昨晚將止瀉藥充跌打丸給我服的江湖郎中宋書孝和我同去。雖然他用假藥騙我,可是他去年春節(jié)去過總部一次,從他高昂的情緒可以看出:這是份美差使。這一點,我想不會有假。我們遲到了一會兒,因此當我們趕到總部大樓的后院的時候,其它中隊來的犯人們已經(jīng)忙開了, 我們兩站在一邊根本插不上手。大院的一角,一群犯人正在洗新鮮蔬菜:白菜,菠菜,青菜,蘿卜等等不用說全來自女犯農(nóng)場;
大院的另一角,三個女犯人正沙沙地刮魚鱗,一邊談天說地。從面對著我們的廚房里傳來了大蒜,洋蔥和其它香味,伴隨著笑聲,講話和快速的刀切聲。從聲音中可以判斷廚房里面至少有兩把刀在同時工作。和這種節(jié)日氣氛相配是蔚藍的天空和碧綠,寧靜的湖面。但是這些組沒有一個表示出對我們有興趣,正猶豫著繼續(xù)留在場上還是去找管事的干部派活給我們的時候,一個身穿灰色單衣褲的犯人從廚房里走出來。他看了我們一眼,就叫我們跟他走。他看上去四十出頭。強壯的犯人見過不少,像他這樣強壯的還是頭一次見到:光他的頭就有宋書孝的兩個頭那么大,而他的脖子更粗,因此頭和脖子連在一起使我聯(lián)想起一只銅鐘扣在他寬厚的、大猩猩般的肩膀中間。垂在兩邊的雙手松松地握拳,盡管這樣,它們使我腦子里立即出現(xiàn)了宣傳畫上無產(chǎn)階級鋼鐵戰(zhàn)士的鐵拳,一下就能把牛鬼蛇神、地富反壞右砸得靈魂出竅的那種。當他自我介紹叫老鐘的時候,所有的犯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對他敬畏地看著,仿佛他是英雄。事實上老鐘只是個屠夫,他要我和宋書孝跟他去離總部不遠的殺豬場。一路上他告訴我們今天有六百多來客,比預(yù)計多了兩百,但是準備的肉卻只夠四百人食用。為了滿足增加出來的需要,政委親自簽發(fā)加殺一頭豬的命令。

  還不到八點,可是總部前面的廣場上已經(jīng)熙熙攘攘,聚了眾多的島民。其中一大半尾隨著我們?nèi)チ藲⒇i場。大堂里一頭豬已經(jīng)被倒掛在由兩根碗口粗的竹桿固定的滑輪架上。豬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被這樣吊著,只是輕輕地做一些象征性的掙扎,伴隨著嘴里不痛不癢的呻吟,可是見到老鐘握住尖刀上前,它就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老鐘沒有下刀,卻翹起一只腳,把自己的大腿當成了理發(fā)師的皮條,將刀口當著倒懸的豬頭在上面夾著褲子來回喳喳地刮了三五下,難怪他的褲腿一邊的內(nèi)側(cè)油光光的。轉(zhuǎn)身剛要動手卻見人群一陣騷動,有人高呼政委來了。頓時人們自動擠出一條通道,讓宴會主人走進來。政委,除了新括去的絡(luò)腮胡子明顯留青以外,滿臉紅光,身披海軍呢長大衣,所有的銅扣都敞開著,(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因此可以看見他里面的黑色摩爾登呢毛式制服扣得嚴嚴實實,連風紀扣都不例外,腳蹬一雙黑長統(tǒng)皮靴,擦得凈亮,像鏡子似地映射出屠夫碩大的腦袋和豬身的一部分。

  “等等,”政委用低沉的嗓音說。他看了看豬,又轉(zhuǎn)過頭看看老鐘,問道:“知道在哪里下刀子?”

  屠夫點了點頭,隨即用他跟斧頭柄一樣粗的食指量了量豬脖子,向政委示意他下刀之處。政委看了他一眼,然后轉(zhuǎn)向邊上一對年輕情侶 —— 男的穿一件深灰色呢大衣,女的是一件棕色呢大衣。不用看她嬌嫩的臉,她的發(fā)式就使她明顯區(qū)別于當?shù)氐膵D女。政委向他們解釋說殺豬的下刀處十分講究,稍有偏差,豬血就會倒流,形成“殺嗆豬頭”,而這樣一來,整個豬頭就基本上報廢。

  “報告政委,這我懂,”老鐘說,一面再次舉刀接近豬脖子,可是,似乎突然間想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轉(zhuǎn)過頭,滿臉疑惑地對政委說。“報告首長,你怎么知道這些事?”

  “想當年我也是屠夫出生,”政委和顏悅色地回答,一邊用眼梢瞄著身穿棕色大衣的女青年的臉。

  “我猜你們是從上海來的吧,是不是?”他問男青年。

  “是,”男青年回答。

  “以前看過殺豬嗎?”

  “這是第一次,”女青年紅著臉回答。

  政委回過臉跟屠夫交談開了。他們說的全是關(guān)于殺豬,由于用的全是行話,切口,在場的其他人沒有一個聽得懂他們說些什么。譬如,政委說他覺得三七就可以,而屠夫卻說:“我覺得四六更好!

  盡管如此,兩人一致認為殺豬跟繡花一樣,是一門精細講究的藝術(shù)。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一個拿針線,一個握屠刀,八桿子打不到一塊,其實道理是一樣的,都講究眼力和細膩的手指功夫,”政委微笑著對上海女青年說。

  正在這時候一個身穿深灰色毛式制服的年輕干部來到屠宰場,對政委行了一個軍禮,然后轉(zhuǎn)身催促屠夫趕緊把豬殺好。

  “離大廚開鍋炒菜不到一個小時了,你居然還篤悠悠地吹牛皮,”

  “報告政委,這位干部是——”老鐘問政委。

  “他是具體操辦宴會的王干事,”政委說。

  于是屠夫吩咐宋書孝和我抓住豬腿,接著他舉刀上前,只輕輕的一下就把豬脖子給抹了,盡管這樣,一陣尖厲的慘叫聲差點沒把我的耳膜撕破,而它臨死掙扎把我和宋書孝一先一后甩倒在地:我仰面倒向圍觀人群,宋書孝卻一個前撲,正好摔到了豬頭下面。結(jié)果噴了滿頭滿臉的豬血。

  “你們這兩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混帳東西,”屠夫?qū)χ覀兇蠛。他踢了宋書孝一腳,喝令我們滾。到了外面場上我找到了水管和龍頭,試了試沒有熱水。滿頭豬血的宋書孝說冷水就冷水,他等不及了。于是我舉起水龍頭對著他頭沖。他站不直,也蹲不下去,渾身亂斗,雙臂緊緊箍住胸部,弓起身子,下顎像裝了發(fā)動機似的快速地拍打著上顎,牙齒跟牙齒打架,舌頭吐出半截。他開始原地小跑步, 嘴里發(fā)出失去理智的嚎叫。沖洗完畢,我就拉著他跑回中隊。

  換好衣服回到屠宰場,豬已經(jīng)不動了。老鐘松開了捆豬蹄的繩索,要我們幫他把豬拉到火爐邊去,上面洗澡盆那么大的圓鍋里的水已經(jīng)開透?墒,當他發(fā)現(xiàn)政委在看著他時,他推開了我們。接著他脫去了汗?jié)窳说囊r衫,甩了甩手臂宣布從現(xiàn)在起他將獨自完成所有的工作。他把死豬拉到爐子邊上,然后蹲下,一只手抓豬前蹄,另一只手抓后蹄,象舉重運動員似地活動了一下腰部。然后,隨著一聲大吼,猛一發(fā)力,就把死豬上了肩,并且以一個連貫的動作把它放在大鍋邊上的爐臺上。他肯定對自己的表現(xiàn)十分得意,以至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竟然大聲命令站在政委身邊看他表演的王干事去墻角把靠在那里的半截竹筒給他拿來。王干事愣了一愣,顯然他沒想到一個犯人會在大庭廣眾吆喝著命令他當下手。不知是出于憤怒還是害羞,他的臉漲得紅紅的?墒抢乡姏]有注意到這一點,繼續(xù)發(fā)號施令。

  “就在那里,那排掛豬頭架子后面的墻角,”屠夫抬起一根手指,說。

  “你——” 王干事說。正要發(fā)作卻被邊上的政委勸住。

  “就去替他拿吧,”政委對王干事說。

  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就按照老鐘的吩咐走過去拿那根竹筒。老鐘接過竹筒,就將尖的一頭插入豬后蹄,咬住竹筒的另一端就吹。

  “你怎么不把豬脖子上刀口封住?”政委說。

  屠夫停下來,說:“我們剛才不是說三七和四六嗎?我這四六的好處就是等到吹氣的時候刀口自己就封好了,保證不會漏氣!

  政委滿意地點了點頭。屠夫開始吹氣。他的腮幫子鼓得圓圓的,他的臉一下子漲成豬肝色。幾分鐘后豬就變成一個大氣球。他把豬推進了大圓鍋,然后抓住蹄子把它在沸水里來回翻滾,十分鐘后就把它拉了出來,開始褪毛。政委紋絲不動地站著,眼睛盯著屠夫握刀的手,并且不由自主,時不時抬起一只手做來回刮的動作,仿佛屠夫握刀的手和他的手之間有肉眼看不見的絲線相連,或者通過特殊的磁場效應(yīng), 產(chǎn)生互動作用。觀眾越來越多。一些新來的賭咒起老鐘,說大年初一殺豬不吉利。但是當他們知道政委在場的時候就安靜了。

  政委抬起一根手指,夢囈似地對老鐘嘟噥道,“別漏掉了那一塊。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豬的那塊隱蔽地方刮得不干凈!

  屠夫抬起頭,濃密的雙眉以一種和他長相體型極不相稱的節(jié)奏快速跳動!皥蟾媸组L,你講的一點沒錯,可是那些帶毛豬都不會出自我的手!

  說著,他舉起一條豬后腿,給政委示范他把隱蔽處刮得有多干凈利索。

  “首長你看到了,就這么簡單。我敢說那些三腳貓屠夫連肚子上的毛都刮不干凈,這隱蔽處的毛就別說!

  人群爆發(fā)出一陣狂笑。兩個站在前排的小青年甚至模仿屠夫的動作互相伸出手惡作劇取樂,而站在他們一邊的上海女青年滿臉通紅。她低著頭,緊緊地抓住身邊男朋友的手。立刻,她的行為招來周圍群眾憤怒的眼光。雖然屠夫手中的刀深深地吸引了他們,可是誰也沒有忘記偉大領(lǐng)袖的教導(dǎo):在公共場所男女拉手是一種非無產(chǎn)階級思想作祟的流氓行為。女的感覺到了眾人的眼光,趕緊把手抽回。

  政委問屠夫什么地方人,為什么來這里。

  “報告首長,”屠夫說,手里的刀沒有停!安徊m你說,我是揚州三把刀中的殺豬刀的嫡系傳人。”

  “什么揚州三把刀?”政委問。

  “說來話長。這樣,我跟你長話短說得了。這第一把是釬腳刀,浴室大師傅用這把刀將顧客腳上的老繭,雞眼釬干凈;
第二把是剃頭刀,刮頭刮胡子揚州是出了名的;
第三把就是殺豬刀,我祖上就以此為生,聞名江南。我是嫡傳!

  政委樂得合不攏嘴。見狀屠夫停下手里的活,對政委輕聲說省長曾經(jīng)因為他殺豬比賽奪冠接見過他,還邀他去省政府大樓作過客。

  “那你怎么會來這里?”政委說,語氣就像跟老朋友聊天似的。

  “報告首長,怪就怪我平時不注意在無產(chǎn)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xù)革命,自覺改造非無產(chǎn)級世界觀,錯過了大好革命形勢,最終陷入資產(chǎn)階級泥坑,墮落成為黨和人民的罪人,”老鐘一口氣說完。

  “那你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報告首長,具體說,我多喝了一口和女同志發(fā)生不正當關(guān)系!

  “那不就是強奸嗎?”站在一邊的王干事忍不住插了一句。

  政委沒有再問其它問題。因此屠夫換了一把斧子,只三五下就把豬頭砍下,用鐵鉤往后腦一勾就命令我把豬頭掛到豬頭架上去,和已經(jīng)掛在那兒的一排豬頭為伍。豬頭看上去大,提在手里倒不覺得十分沉重。我順利把它掛在架子上。與此同時屠夫開腸破肚,取出內(nèi)臟:豬肝,豬心,豬肺,豬大腸等等都放進不同的盤子由我和宋書孝裝入小推車送小伙房加工。等我們回來,人群已經(jīng)散去,老鐘把豬身大卸四塊,用麻繩捆好,命令我們送去總部后院的廚房。

  廚師們把大塊切成小塊,一堆堆的豬肉就放在地上,用冷水沖洗后再進廚房。從開著的大門里我能看到中年主廚在炒菜。他不時要下手遞醬油,辣醬,同時又不耽誤和三個在那里幫忙的女犯人說笑。我認出其中一個女犯人就是去年春節(jié)和朱恒李衛(wèi)國一起登臺表演的女演員,就上前跟她打招呼。她也認出了我,叫我進去。

  她叫蘇曼婷。聽我告訴她朱恒去年春節(jié)演唱會回來就上吊自殺了,她半張著嘴巴看了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謴(fù)常態(tài)后她要我留在廚房里跟她一起洗盤子,這樣我們就能邊干邊聊天。她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送進來服刑改造以前是一個京劇演員。離開丈夫和三歲的兒子的時候二十七歲。她已經(jīng)在勞改隊度過兩個年頭,因此她今年二十九歲,可是她的眼角布滿細密的皺紋,即使不笑也十分明顯,使她看上去像三十九歲。她似乎猜出我在想什么,就對我說如果我以前就認識她,看到她現(xiàn)在的模樣吃驚程度決不會亞于她聽到朱恒的死訊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我趕緊安慰她,說她臉上的皺紋等到她恢復(fù)自由自然會消失的。

  “他從來沒有來看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了另外的女人。我不計較他對我怎么樣,可是實在想我的兒子。至少給他寫過一百封信,求他把兒子帶來讓我看一眼。可是連一封回信也沒有。真氣煞人……”

  我簡單地把自己的情況講給她聽。從她的眼睛中可以看出她對我的信任。我們就這樣邊干活邊聊天度過了兩小時。在這段時間里墻的另一邊宴會正在進行。

  等我們出去收拾桌子的時候,大多數(shù)客人已經(jīng)離席,只剩下十幾個喝醉的人撲在桌子上,奇怪極了,這些喝醉的人都身穿軍裝,好在其中大部分都呼聲大作,有兩個人哭得很傷心,另外還有一個裂嘴傻笑。

  “說我不中用,”這個傻笑的人停下來自言自語!八棠痰哪阕约翰蝗雠菽蛘照兆约菏鞘裁礀|西,還說我不中用,哈, 天大的笑話……”

  滿目酒杯,剩菜,盤子,碗筷,一片狼藉。我們先將那些沒有怎么動過的菜,其實所有的菜都動過,應(yīng)該說看上去比較像樣的菜收集打包,倒入準備好的防油紙袋,然后將其余的剩菜混在一起倒入另外的紙袋里,即便是這些剩菜也舍不得倒掉,我們把裝好的剩菜和次的,混裝剩菜的紙袋分別做上記號,稱為1號菜,2號菜,分的時候互相搭配,每人一袋1號菜,又稱整菜,一袋2號菜,又稱混菜。勞改隊春節(jié)聚餐由來已久,犯人們分剩菜也分出了經(jīng)驗,形成不成文規(guī)定。這方面,沒有一個人享有比其他人更優(yōu)惠的待遇,除了酒以外。

  現(xiàn)在輪到我們吃飯,來自八中隊的巫英豪,一個三十五六歲,相貌英俊,體格魁梧的犯人從他的黑棉襖里拿出兩瓶白酒,說是王干事特意獎賞我們的,但是他補充說我們必須在廚房里吃喝,并且嚴禁喝醉酒鬧事。因此我們舉杯。兩扇窗早被堆至房梁的碗盤擋住,廚房里暗如黃昏,全靠一盞掛在被煙火熏得焦黃的大梁上的燈泡采光,才能看清周圍。在昏暗的燈光下面,犯人們的臉卻比在陽光下顯得更柔和,生動。長桌邊圍坐了十六個犯人。當其余的犯人從大廳收了盤子回來,就坐在鍋臺邊,有的甚至就蹲在我們邊上。聽不到抱怨聲。有了酒人人都變得友好,和氣,仿佛都變成了宴會客人。在廚房的一角,靠近三只泔腳桶,放著好幾排紙袋,不用說全是剩菜。我能想象我?guī)е埓刂嘘犇切I鬼們上前圍堵的情形。但是現(xiàn)在不是想他們的時候。

  酒就是酒。一小口就有了飄飄然的感覺,腦子里出現(xiàn)和麗南以及其他同學(xué)們在幸福公社的幻覺?磥怼拔沂钦l”得重新定位。不用說,分酒論資排輩:宴會第一號功臣屠夫老鐘兩杯,巫英豪,主廚各一滿杯,其他四個廚子各九成左右一淺杯,其余的一律每人半杯。坐在我右邊的犯人一口氣就把他的酒干了,抱怨說:“還不如不喝,剛覺得有點意思卻發(fā)覺杯子空了。”

  “有酒當然比沒有的好,”坐在我左邊戴眼鏡的老兄卻有不同的看法。他不時咪一小口,搖頭晃腦,喃喃自語,似乎已經(jīng)進入了某種超凡脫俗的境界。正想跟他聊幾句,卻見他仰起腦袋,抑揚頓挫,說:“楊意不逢扶凌云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張兄且慢詩興大發(fā),先品小菜,君謂如呢何?”巫英豪念戲文似地接過話頭。

  “言之有理,三年后,如蒙不棄,定邀諸兄來寒舍一聚,”又來一個唱戲的。

  “何不直上黃山天都!

  “請——”蘇曼婷尖聲回應(yīng),同時站起來,扭著腰,一手做成蘭花指,另一手扶著假想的大袖口。

  “杯中的醉意,黑暗的深淵,咆哮的大! 坐在對面一個文縐縐的中年犯人站起來朗誦。

  見我好奇,巫英豪介紹說此人乃常熟才子,綽號“連底凍”,因為自五七年變成右派后就沒有離開過勞改隊。

  宋書孝也站了起來,似乎也想即興來一句湊個熱鬧,可是張嘴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江湖郎中站了一會兒,終于憋出三個字:“菜不錯!

  剛要動筷,廚房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是王干事。他再次叮囑巫英豪謹防有人喝醉?墒撬蛔,只見老鐘一仰脖子干了他的白酒,眉毛又開始急劇跳動,接著把臉轉(zhuǎn)向坐在他邊上的女犯人,雖然舌頭已經(jīng)僵硬,可是人應(yīng)該還沒有糊涂!敖裉齑 —— 年初 一,”他說,一邊對著她傻笑,接下來竟然伸出他握殺豬刀的大手去拉她。她尖叫一聲,(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身子向另一邊縮。屠夫縮回手,站起來,用遲鈍的眼睛環(huán)顧四周。她趁機逃離座位。屠夫一下子讓他沉重的大腦袋垂落胸前,陷入沉默。很快,大家就把他給忘了,重新開始聊天。沒想到屠夫突然一聲大吼,接著用他沉重的手掌拍打桌面,使得碗筷盤子跳動不已。

  “你們當我是誰?”他憤怒地吼叫,左右看著,仿佛想從人群中找出他的敵人似的!案嬖V你們,我是揚州快刀鐘的傳人,他奶奶的誰不買帳就給我站出來……”

  但是還沒來得及說完他的醉話,王干事又悄悄地進了廚房。

  “扳倒他,”王干事大聲命令。卻沒有一個人上前。這無疑助長了屠夫的氣焰,他一抬手就把桌子掀了,然后上前一把抓住王干事的衣領(lǐng)和褲子,象扔一袋面粉似的把他扔翻在地。

  “別讓他拿刀,”王干事躺在地上大叫,隨手從鍋臺邊撿了捆豬身的麻繩扔給巫英豪,說,“把他捆起來,快把他捆起來!

  于是,除了三個女犯人縮成一團,躲在我們后面,其余十七八個犯人一起撲向屠夫。雖然他力大無窮,畢竟寡不敵眾,再加上喝醉了酒,硬是被我們漸漸制服,等到我們離開他的時候,他的雙手和雙腳已經(jīng)被麻繩捆在一起,就像捆豬似的。捆是捆住了,可他嘴里還不斷發(fā)出毫無理智的喊叫,因此王干事隨手從鍋臺上拿起一塊油膩的抹布塞進他嘴里。這件事做好以后,他命令宋書孝和我去外面推一輛車過來。他命令大家把屠夫裝車。屠夫被滿滿實實地放進了車里。

  “去禁閉室,”王干事說,可是他馬上改變了主意,命令我和宋書孝把屠夫運屠宰場去。

  一路上屠夫在車里呼聲大作,把他卸在吊豬的滑輪底下的時候才如夢初醒,一看知道情況不妙,無奈嘴里塞著抹布叫不出聲,只能瞪大眼睛拼命掙扎?墒悄抢锝(jīng)得住宋書孝輕輕地轉(zhuǎn)動轱轆。屠夫空而起。又來了大批看熱鬧的,大堂里顯得比上午更擁擠。

  王干事圍著他走了兩圈,一邊用手,像拍一個十四歲的瘦弱孩子,而不是一個四十歲的彪形大漢那樣,拍著他的腦袋,半真半假地說,“記住,今后怎樣對干部說話!

  屠夫臉朝著天,滿頭大汗,雙手被麻繩勒得發(fā)紫。但是他憤怒地看著王干事,一副不服輸?shù)臉幼。人群中有一個上午看殺豬的人提醒王干事說如果政委路過,一定會教訓(xùn)他不該把屠夫像豬一樣倒吊在滑輪上。

  “你這是給我操的哪門子心,”王干事說!罢缫讶ジ昂䦟γ娴囊粋宴會,明天早晨才回來。”

  聽到這里,就像聽見他被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似的,屠夫的大圓腦袋往后一仰,神經(jīng)系統(tǒng)似乎一下子癱瘓。站在前面的一批看客大多是年輕的男人和孩子,上海來的那對情侶也夾雜在當中。大部分看客都嘲笑老鐘,兩個年長的說這就是他大年初一開殺戒的報應(yīng)。一個男孩走上前來,吐了老鐘一臉吐沫。當他們確信屠夫絲毫不能動彈的時候,一群孩子就圍了上來,動手折磨他。他們抽他耳光,擰他的大腿,手臂和其它能擰得動的部位,打他的腹部,最后上來一個小孩甚至將雙手伸到他的胯間,屠夫渾身亂抖,喉嚨里發(fā)出烏呵烏呵的聲音。

  為什么人們對他有這么大的仇恨也許只有偉大領(lǐng)袖他老人家心里明白,因為對面的墻上,對著現(xiàn)場微笑的偉大領(lǐng)袖寶像下面有這樣一段語錄:“對階級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大眾的殘酷!”

  但是其情實在有點過火。王干事終于喝令小孩們把手從老鐘身上拿開。接著他花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把人群全都趕出了大堂。他也累壞了,就把他制服的風紀扣連同下面三個紐扣解開,坐在鍋臺上,脫下帽子當扇子?吹贸鏊虢形覀儼淹婪蚍畔聛硭懔耍蔷驮谶@時候,他的眼睛停留在墻角那半截竹筒上,不用說一眼就認出它就是早晨屠夫用來吹豬皮的氣筒,于是再次發(fā)作,他不會忘記早晨老鐘當著那么多島民的面像差犯人似地差他去取這根竹筒。

  “五點鐘以前別放他下來,”王干事說著,看了看表,就離開了。

  現(xiàn)在屠夫就落到了我們的手里。如果我們愿意,就可以給他松綁。但是宋書孝拒絕這樣做。他摸了摸腰部,顯然沒有忘記屠夫上午踢他的那一腳,還害得他豬血噴頭。不過他把塞進屠夫嘴里的抹布拔了,問他現(xiàn)在感覺如何。屠夫喘著粗氣,不時發(fā)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呻吟。宋書孝抽他耳光,接著又用雙手擰他的大腿,捏他的大腿之間,總之,把剛才小孩們所做的重新來過一遍,一邊干,一邊對我眨眼,輕輕地咬自己的舌頭,就像一個編竹籃,或捏面人的手藝人邊全神貫注地干活,邊做鬼臉似的。嘴巴里沒了抹布,屠夫放開大嗓門,殺豬似地叫。

  我們剛把老鐘放下地,他就暈了過去。好不容易我們倆把他扶上車,推回廚房。那里空無一人。正想離開巫英豪走進來,告訴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前面大廳里看電影 —— 列寧在1918。

  盡管去年一年這部影片就放映了四次,一說是三次,因為有一次放的是列寧在十月而不是在1918,大廳還是擠得滿滿的,望過去黑壓壓的人頭。我站在人群的后面。正巧蘇曼婷就站在我的前面。而離開我們不遠的地方站著那對上海來的情侶。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他們互相拉著手,緊靠著對方,陶醉在幸福和歡樂之中。

  當影片中的天鵝湖一幕出現(xiàn)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蘇曼婷的手已經(jīng)很自然地捏在我的手里。我揉它,輕輕地捏它,每一根手指,來回地摸,搓,擠。它們非常柔軟,靈巧。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眼睛里煥發(fā)出光彩,而嘴角卻出現(xiàn)了一個含羞的微笑。突然,觀眾開始騷動:銀幕上,列寧的警衛(wèi)員瓦西里吻他的妻子。我們前面的觀眾開始拍手,接著幾乎全場跟著瓦西里一起大聲背誦:“親愛的,面包會有的,糧食也會有的!

  我們的手互相捏著。她把頭靠在我身上,因此她的后腦就碰到了我的臉。我吻著她的頭發(fā),輕輕地呼喚她的名字。她輕輕地捏我的手作為回報。

  我不知道怎么回到了中隊,手提兩大包東西,一包是1號剩菜,另一包是2號剩菜。我記得裝它們的時候都細細看過,1號菜里面包括很多只咬過一兩口的豬排,肉圓,還有少許熏魚塊,雖談不上山珍海味,對于我卻意味著節(jié)日的延續(xù),而且至少三天。2號菜當然全給薄皮棺材,斗雞眼他們,這些混菜對于他們不也是節(jié)日的延續(xù)?

  不用去他們的組里找他們,因為他們?nèi)阍诖箬F門的后面,等了快兩個鐘頭了。也許我的心思離不開蘇曼婷的頭發(fā)和手指,一時間竟然忘了手中的1號菜是留給我自己的,把兩只口袋全給了他們。一出手就別想再收回。

  “別擠,”薄皮棺材壓低嗓門吼叫,同時伸出他細長的胳膊,護住紙袋以免有人偷襲!岸既ツ猛雭,”他命令其余的人。等到我給他們分完所有的菜,已近半夜時分。他們都在我的頭輕輕上拍一記,可是誰也不說話。他們端著碗向水泥場的遠處的墻角走去的時候,我跨進了我的組門。我爬上我的上鋪,一想起剛才還拉著蘇曼婷的手就覺得像做夢似的難以置信。這浪漫的溫情將會延續(xù)幾天,然后它就隨著其它許多事情,沉入我的記憶。

  

  原稿 Devil’s Trill 發(fā)表在“麻省評論,2002” Massachusetts Review, Autumn,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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