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誰的西南聯大?:西南聯大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聯大八年》重新出版并且紅火起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這本出版于1946年的資料集,內容偏頗,編輯粗陋,史料價值實在需要辨析和斟酌。但它不僅重版,而且登上中國各種媒體的書評版面,登上“新浪好書榜”,這除了說明中國媒體書評版編輯只會跟風而不讀書之外,還說明當下時代的“懷古”病。
主編是誰?
新版《聯大八年》是一本“沒頭腦”的書。除了一頁簡略的“出版說明”,對于這本書的編輯背景、編輯人員、出版過程,書里沒有給出任何交代。除非是研究聯大或者大學教育史、學生運動史的相關專業(yè)人員,普通讀者乃至一部分自稱“有文化”的時評家,拿到這本書,讀到“以偏概全”的激昂文字,除了熱血沸騰、谷精上腦之外,恐怕很難有其他選擇。即或一二有心讀者,想查尋其他書籍以對《聯大八年》有一個全面了解,由于內地出版的相關研究書籍簡單粗陋、幾無學術性可言,也不會獲得太多全面的印象。
沒有背景介紹,說明出版方懶惰。他稍微勤快一下,寫了一頁“出版說明”,第一句話就錯了。
“出版說明”第一句話說:“本書初版于民國三十五年七月,即一九四六年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解散后不久!1946年7月與“西南聯大解散后”是兩個矛盾的詞匯,根據《西南聯合大學大事記》,聯大結束于1946年7月31日。聯大學生、學運領袖程法?在回憶文章《聯大后期學生自治會理事會的活動》中說,《聯大八年》“書未編成,聯大已結束……書在昆明出版,時間當在1946年下半年!睋段髂下摵洗髮W大事記》,書于1946年10月在昆明出版。
接下來需要解決編者的問題。新版《聯大八年》封面上印著“西南聯大《除夕副刊》主編”,這是舊版封面沒有的。集體署名倒也合乎這本書的宗旨,一個政治宣傳品,“突出集體,少談個人”,很符合當時的社會氛圍。但對今天的讀者來說,不交代清楚《除夕副刊》是什么組織、具體編輯人員是誰,就說不過去了。畢竟,國民黨敗退臺灣已經六十年有余。
《西南聯合大學大事記》3月條下說:“學生自治會籌備編輯出版《聯大八年》,由學生股理事嚴令武負責!薄侗本┐髮W史料》第三卷的記錄與此相同。程法?在回憶文章中說該書由嚴令武“負責主編”,書出版之后寄了一二百本到上海由他出售。程法?在文章還說到了“除夕社”:在“一二•一運動”之后,“一部分同學,原先是宣傳隊骨干,是運動中的積極分子,反對復課。他們組織除夕社!薄俺ι纭背闪⒂1945年12月31日除夕,出版“《除夕》壁報”,1946年5月4日的“《除夕》壁報”副刊版面刊出“聯大生活特刊”,就是《聯大八年》的雛形。《西南聯合大學大事記》透露,《聯大八年》由嚴令武等人集資出版。在那個物質匱乏、物價飛漲的年代,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不知道他的資金來源是哪里。
嚴令武是“除夕社”主要領導人!耙欢•一運動”期間,“除夕社”和聯大“民主青年同盟”在斗爭方向上有矛盾,吳晗和聞一多曾多次在兩組織間調停。后者同樣由地下黨控制,名義上歸民主同盟領導,陳布雷的著名女婿袁永熙就是“民青”領導人以及聯大地下黨負責人。目前所知,嚴令武是西南聯大最后時期的學生自治會理事、清華大學抗戰(zhàn)復員后第一任學生自治會主席,在“沈崇事件”中擔任過“平津學生團體抗議美軍駐華暴行聯合會”、“華北學生聯合會”執(zhí)行委員,同時充任進步學生與地下黨的聯絡工作。據北京市黨委研究室編輯的《抗議美軍駐華暴行運動資料匯編》,在這期間,他已經是地下黨員。但不清楚他在聯大的兩年學習期間是否入黨。
查找嚴令武的資料比較困難,就我手頭的資料,嚴令武的社會工作到此為止。搜索網絡,在新浪博客上找到一篇“參苓白術”發(fā)表于今年7月22日的博文《唐山大地震,緬懷我的舅舅嚴令武》,文中寫到嚴令武喪生于唐山大地震:“我的舅舅嚴令武1946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曾擔任清華大學學生自治會主席和學生會主席。后去延安參加革命。新中國成立后擔任唐山市委秘書長一職。前北京市長劉仁同志是舅舅的入黨介紹人。舅舅‘文革’期間下放開灤煤礦,直至地震發(fā)生!边@段話中有很多疑點,比如嚴令武并不是1946年畢業(yè),按《國立西南聯大校史》所附錄“一年級學生名錄”,他于1944年入讀西南聯大算學系,如果正常畢業(yè)應在1948年,那個時候去延安又干嘛呢?
聯大八年,只是聯大左翼學生的八年
嚴令武在西南聯大時期是否是地下黨員,筆者手頭無資料證明,但這不能否定《聯大八年》的政治宣傳性質!堵摯蟀四辍返闹黝},一是回憶聯大生活,二是展示與“國民黨反動派”的斗爭。書中充斥著對“國民黨反動”的斥責,和對聯大同學的“三青團學生”的辱罵。
同室操戈、相煎太急,集中體現在這本書對“一二•一運動”的大肆宣揚和對“五四”紀念的歪曲上。1945年發(fā)生在昆明的“紀念五四”學潮是聯大歷史的一個轉折點。當時,抗日戰(zhàn)爭尚未結束,由地下黨組織的一系列紀念“五四”活動,將斗爭矛頭轉向國民黨,政治將聯大撕扯成分裂的兩個群體,天各一方。學潮結束后成立的“昆明學聯”,地下黨員齊亮當選為主席。從此,左翼學生運動在聯大轟轟烈烈展開,它的高潮就是“一二•一運動”!堵摯蟀四辍酚涗浟宋髂下摯笞笠韺W生的八年,但沒有記錄普通學生以及右翼學生的八年。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在這本書中被攻擊,被侮辱,但這并不能說明他們不存在,并不能說明聯大的天就是明朗的天。
舉個例子,書中《三十四年五四在聯大》(署名“資料室”)一文,寫到聯大學生自治會發(fā)表“國是宣言”時說:“雖然別有居心的人一再阻撓,他們說發(fā)宣言的方式不民主,自治會不能代表同學的政治意見,然而經過了辯論和同學本身的判斷,最后由于絕大多數系會、級會的支持,宣言終于發(fā)出去了!蔽闹锌桃夂雎粤藸幾h的焦點,就是這份《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全體學生對國是的意見》的第六條:“加強與各盟國合作,目前尤應從速敦睦中蘇邦交”,刻意呼吁“敦睦中蘇”,回避“敦睦中美”,引起了很多學生的不滿。作者“資料室”直接把持不同意見的同學誣蔑為“別有居心”,自己卻不敢暴露真名。
《聯大八年》關于“一二•一運動”的謳歌連篇累牘,但對之后不久發(fā)生的另一起學生運動卻只字不提(不僅聯大八年,內地出版的《北京大學學生運動史》、《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等書也沒有提及)。這就是1946年2月蔓延全國的“反蘇大游行”,主題是反對蘇軍東北暴行,要求蘇軍撤出中國。聯大于2月25日舉行有四千人參加的大游行,但嚴令武主編的《聯大八年》只字未提此事,盡管他當時很可能不是共產黨員。
字里行間,血雨腥風
國內最近一些年流行“聯大熱”,似乎聯大的一切都是好的,新版《聯大八年》就是這種懷舊的巔峰之作。然而,細看《聯大八年》,可以在字里行間讀出血雨腥風。比如書中提到的“聯大四年級反總考委員會”總干事孫桂恩和另一個左姓女同學“被少數同學出賣,被少數人利用”而自殺一事,簡簡單單一句話。究竟被誰出賣和被誰利用?簡略隱晦,語焉不詳,也是一個歷史謎團。
除了校園里明面的毆斗和暗地的廝殺,《聯大八年》把斗爭的觸角甚至伸向了男女戀愛。在該書“代序”《我們的道路》里,這個不署名的作者將男女交往分成了兩種。一種是“不正當的戀愛”,發(fā)生在“圖書館搶書搶座位的風氣盛行一時”的時候,當時進步學生還沒有奪取聯大的控制權,“同學們的生活自然不會明朗,依然是躊躇,游移,彷徨和窒息”。另一種則是“一二•一運動”之后,“熱烈活潑的氣氛又重新滲進昆明每一個學!信g的隔膜打開了,其他各種隔膜打開了”。這種前后鮮明的對比,太陽一出烏云散,細細考究,不僅不符合常理,而且很滑稽――學生讀書不健康,只有參加運動才健康,后人所贊嘆的聯大國難不忘讀書的精神,在《聯大八年》里實際上是“反動透頂”的標志。
《聯大八年》的主要內容,就是對“異己”的攻擊和對“同道”的贊美。對前者的攻擊,從大的思想到小的戀愛,無所不及;對后者的贊美,具體體現在《聯大的團體生活》一章。那些社團,無論唱歌跳舞的,還是寫詩作畫的,都被進步青年和地下黨員控制,投入到熱火朝天的運動和你死我活的斗爭中。而另外一些沒有被控制的社團和活動,在《聯大八年》中,要么被隱藏,要么被污名化。
普通讀者讀過該書,如果認為西南聯大只有這些社團,只有這些熱血沸騰的青年,只有這樣在革命中建立的男女關系,那就以偏概全了。讀過《聯大八年》,如果想稍微糾正一下印象―比如,想了解聯大“不正當的戀愛”,可以看鹿橋《未央歌》,高山流水,青春男女(《未央歌》完稿于聯大復員時期,和《聯大八年》的出版同步);如果想對聯大學運有一個全面了解,可參考廖風德的《學潮與戰(zhàn)后中國政治,1945-1949》;如果想盡量客觀了解西南聯大,目前來說有今年新出版的易社強《戰(zhàn)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可讀。這本書資料豐富,雖然審擇略寬,卻是目前關于聯大最客觀全面的著作。這本書不能在內地出版是個遺憾。
如今的媒體文化人和時評人,流行懷西南聯大的舊。日常生活中,懷念一下歷史風云,吊一下古人膀子,無傷大雅。把“懷舊”宣揚為神話,捧著“磨刀霍霍向同學”的《聯大八年》抒發(fā)感情,可是一件危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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